吕梁新闻网首页  > 首页  > 文艺

人性的呈现

——读韩思中短篇小说《大牛的记忆》

2021年04月18日 10:42:41 编辑:

□ 马明高

韩思中的短篇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写人与动物的关系的短篇小说。他总是能把动物的心理感受和喜怒哀乐写得活灵活现,生动形象,活泼有趣,令人难忘。《大牛的记忆》(《吕梁文学》2020年第4期)就是写人与动物的关系的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

《大牛的记忆》,不是很长,七八千字的样子,仅有五小节。这五小节中,第二小节至第五小节是这篇小说的重点内容,,就是写山村年轻后生大牛对六条小黄鼠狼的恶作剧及其后果。结构十分均称而精巧,不枝不蔓。当你读完这篇小说之后,你或许就能感觉出来,第一小节的难能可贵,匠心独具。

人性是小说最后的深度。仅仅将小说的人性深度理解为写恶或写善,这肯定是很不够的,很片面的,很肤浅的。因为人类迄今已有的经验告诉我们,绝对的善或者绝对的恶都是不存在的。所以,优秀的小说家还不是把精力仅仅用在写人性的恶或者善上面,而是用来写人性中诸种因素的纠缠和冲突上。他们可能将其中的某种因素选择为主流,但在让主流的奔腾前行过程中,总会让人的各种欲望共同涌动在人性的河流中,生动而形象地呈现出震撼人心的撞击与喧嚣,呈现出人性复杂的本质和它自然形成的过程。

《大牛的记忆》,故事很简单,却很壮烈。大牛在阳坡地里给土豆松土。天气十分干旱,已经到了仲秋了,依然闷热难受。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坡顶,他已决定扛起锄头回家,却忽然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在坡地旁边松软的泥水池里,“六条耗子般大小的小黄鼠狼,一律把它们光秃秃的脑袋兀立在泥水面上,吱儿吱儿地扭动着,很受用的样子。”大牛的心里,自然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把这排脑袋一个一个从泥水池中拨出来,甩在泥水池的硬坎处。”刚在凉嗖嗖的湿泥水里快活享受的小黄鼠狼们,突然被甩在干燥火热的硬坎上,当然是“惊恐不安地发出吱儿--吱儿——类如小鸡小雀般稚嫩的叫声”。大牛的心里充满了快感,“快活地笑了”。他看到一个一个小黄鼠狼在地上“微弱地挣扎着,仿如“垂死的鳝鱼”。 此时大牛是单纯而善良的。他用手撩起水,给它们一个个洗了澡,又把他们重新插入泥水中。“他想,他没有理由动这些黄鼠狼,他有什么理由呢?”

好奇心必然滋生好胜心。它们都是会让人产生欲望的原始驱动力。正如斯宾诺莎在其《伦理学》中所说:“好胜心不是别的,正是我们内心产生对某个事物的欲望,我们之所以对它有欲望,是因为我们想象到其他与我们相仿的人有着同样的欲望。”而欲望是一种令入着魔的行为,它会在人的心中放不下,从而产生极想知道其结果的新的欲望。这样,欲望就又成为一种尝试,一种冲动,或者一种快感,一种渲泄,一种征服。大牛正是如此,他居然对此念念不忘。第二天来到“干燥得快要冒烟的土坡上”,他看见那两个年轻的黄鼠狼,“很认真,很专注”地把它们的孩子们一个个栽在泥水池里,才悠闲自在地找食物去了。大牛“溜溜达达”,“百无聊赖”,“暗忖,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就把这六只小黄鼠狼掉过头来,将它们扭动的脑袋和吱吱吱的声音一齐按入泥水中。但是,人的欲望,却不是其欲望本身,而是处于运动中的欲望。在人的内心深处,欲望总是通过各种运动而体现,而那些运动又会引发其他欲望。之后的一瞬间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这个念头,很快把他自己弄得莫名兴奋”。“他挨着个儿,把小黄鼠狼们露在外面的尾巴往起拉了拉。他发现这些筷子般粗细的尾巴,有些还在动,一扭一扭地如同蚯蚓一样,但大多数已经变得僵硬了。”此时的他,“确确实实已经再没有锄地的兴致了”。

两只年轻的黄鼠狼叼着几只半死不活的田鼠回来了,看见它们的幼子都死了,“发出了几声凄楚悲怆的嘶吼”,“直如闪电一般划破晚霞,持久在天空中肆意游走,经久不散”。这个时候,大牛竟然“忍耐不住”,发出捧腹大笑的声音。两条黄鼠狼顿生无穷的力量,“肚腹上、脊背上的毛蓬蓬松松地”立刻“支奓开来”,发出了骇人的叫声。大牛在它们这“绝望的嚎叫声”中忽然“后悔起来”,但一切都迟了,不可挽救了。两条年轻的黄鼠狼,忽然变成无数个黄颜色的大圈,包围了大牛,冲撞他,撕咬他。一开始,他还不以为然,奋起反击。但是,终究是徒劳的,他竟无法逃身,渐渐“通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半分力气,只觉得手膊上、腿髁上、腰背上正被黄鼠狼们肆意地抓挠着,拖拽着,撕啃着”,最后,“大牛凭籍着脑际中残存的丁点儿记忆,拼尽全力,呼喊出一声:娘吔——”

巴赫金曾经说过,“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对话”。是的,世间的一切关系,说到底全都是对话关系。这些不同世界不同意识的对话,造就了万物的丰富性和多样化。而韩思中运用个体化的经验想象力,创作出的这篇短篇小说,给人类发出了紧急而重要的警示:人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大,自以为聪明,破坏对话的平等,人总是在弱者面前显得那么贪婪、那么狠毒、那么残酷,人总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时,我们突然才明白,作家为何要在第一小节写大牛小时候的一个故事:我们可以想象,当大牛还是小牛的时候,肯定是父母心目中的一个可爱而乖顺的小宝贝。可是这个小宝贝在出生后半岁大的时候,就得了“一种乡下人称作水痘的病”,浑身上下长满了那些“黄豆大小,水晶晶亮莹莹的小泡”,疼得他每天有气无力地嗷儿嗷儿地叫。“乡间缺医少药”,实在没有办法。 “小牛娘就顾不得多想了,把年轻而丰腴的脸贴在小牛的身上,他用嘴巴,去吸吮小牛身上破裂的小水泡。吸完一个,小牛娘朝地上吐一口,然后再吸一个,直至将小牛浑身上下的小水泡吸遍”,而小牛娘却“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肚子就发面团一样鼓胀起来,与十月怀胎的产妇一般无二。”我们也就能理解,那两个年轻的黄鼠狼为何在最后与大牛进行不要命的抗击,直至大牛死亡为止。因为同样都是母爱的力量。母爱的力量是无比巨大的,是任何力量都不可战胜的。

我一直认为,韩思中是一位批判意识很强的作家。他的小说总是在不停地触摸着人的精神,千方百计地洞察着人性内在的诸多层面。他总是想对人生命潜在的精神状态进行深度探寻,对人性内在的渚多层面进行深度发掘。

大牛其实并不是一个坏人,而且善良单纯、憨厚老实,但是,却如此地、很随意地和小黄鼠狼们玩了这样的一出恶作剧。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是佛魔相随,邪恶总是陪伴着善良而存在,善良的下面总是有邪恶在顽强地活着。善良是阳,邪恶是阴。善良在明处,邪恶在暗处。而且,在人类的身体内部,善良和邪恶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搏弈。善恶存在的本质,就是是非、羞耻、恩怨、爱恨等等。所谓的人生修炼,就是人的仁义之心,在善恶的浪涛里翻滚和磨砺,稍不注意,邪恶之念头之力量,就会冲破和撕下人类的那些憨厚、慈善和正义的面具,干出像大牛这样罪恶的“阴坏”或“阴谋”。

当然,这篇小说也告诉我们,人性的一切,包括善和恶,平时都如平静的大海下面的暗礁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只有到了特定的时间中,它才会被一步一步地显现出来,露出它本来应有的力量和峥嵘。正是在这些在善与恶的膨胀和放大中,我们才有机会看到人性的底色、潜能与复杂。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一再告诉我们,“小说不研究现象,而是研究存在”,而“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优秀的作家,就是用自己强劲的思想穿透力,去表达对人类生命存在的一种独特发现和传达,去勘探人的内心世界,去勘探人类存在的一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