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明高

从电影院里走出来，脑海里拂不去的，依然是电影里的那一帧帧画面：金黄色的麦地上，一双粗糙的手，掐下了一个麦穂。广阔的麦田里，有七八个农民正在低头躬腰，用镰刀收割着麦田。新时代粗壮的农妇，手握锄头，立在地头，朗读着诗人于坚的诗：“劳动使他高于地面，但工具比他更高。高举着锄头，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一张张布满历史皱纹的脸，望着我们。坐在公交车上的中年人，老年人，漠然地望着窗外迅捷变化的世界。街上，一家人挤在一辆电动车上，坐在前面的小女儿，抬起她稚嫩的脸，向后面他的同学深情地望着。坐在小轿车的小男孩，从车窗里探出欢笑的脸，朝小女孩招着手。作家梁鸿和她大姐引着孩子们，来到了已逝的父母的坟前，跪在土地上，低首叩拜。一位小伙子面向我们，读着贾平凹书上的句子，“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贾樟柯的电影，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具有强烈的纪实特色。他赓续了中国古典文学从《春秋》《左传》《史记》以来的文化传统，这就是记录、纪实的功能。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更是如此。它从吃饭、恋爱、生病、故乡等18个章节，以每个人生存的基本问题和人际关系出发，记录了中国人从乡村到城市走过的足迹，深情地注视着社会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成为一部跨度长达70年的中国心灵史。贾樟柯用他的电影，给我们写意地描绘出了一个国家的肖像，生动形象地展现出这个国家大地上深刻的皱纹和人民生活的表情。各样的劳动人民，就这样成为历史与时代的“见证者”，为我们和将来提供了“历史的证词”。

这部电影最初的名字叫《一个村庄的文学》,起源于2019年5月的首届吕梁文学季。莫言、格非、苏童、阿来、李敬泽、西川、于坚、欧阳江河、吕新、邱华栋等一大批作家、诗人、评论家，聚集在山西省汾阳市的贾家庄这一个小村庄里，漫步在古老的黄河老镇碛口，和广大的文学爱好者,无数的人民群众，一次又一次地畅谈“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乡村和城市，文学与现实，成为作家与人们一轮又一轮碰撞的话题。作家和人们一起观看古老的晋剧，一起在贾家庄村展览馆里的雕塑前驻足思考。影片就以此为序曲，交响乐般地开始了。八十多岁的农民从上世纪50年代作家马烽和他们“治碱地先治水”讲起，九十多岁的农民老俩口从1953年国家颁发《婚姻法》，作家马烽号召团员们带头自由恋爱谈起，接着，由小时候在贾家庄村玩过的马烽的女儿，对着父亲的雕像给我们讲起了父亲参军、出板报、参加英模会、写作，以及和人民群众的故事。这样，18个章节，就由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四位作家马烽（已逝，其女儿段惠芳回忆）、贾平凹、余华、梁鸿，成为最重要的叙述者，进行“接力口述”。四位作家的个体叙述充满了求生存、求发展、求变革的内在驱动力，他们的故事，更多的与自己的作家身份无关，却与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存发展历程一样，日常化，个性化，琐碎而密切,呈现出了人民内心深处的真实记忆与诚恳的情感。虽然，贾樟柯的电影是沉稳的、低调的，不张扬的，但是，作家的叙述，与餐厅里、田野里、街头、列车上、剧场里和公交车上的那一张张人民的面孔与表情，通过摄像机的镜头,几乎冲破银幕，闯进了我们的眼睛里，硬生生扯住我们的心，要和我们进行精神的沟通与心灵的对话。

影片没有一句解说词，几乎不使用文献影像，仅有的几个汾阳县城、贾家庄村1997年的镜头，也是贾樟柯当年的拍摄纪录，没有人为的“历史再现”，但是,整部电影充满了强烈的电影与文学的特性，用真正的拍纪录片的手法，用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目光，对我们祖国70年走过的历程进行回望、观察，不去高谈阔论，不去煽情，只是进行冷静的观察、客观的回忆，使得这部电影反倒具有一种安静、凝重与沉思的美。影片倒是穿插了不少晋剧、秦腔、豫剧等戏曲片段，呈现出人民与故土、传统文化密切相关的“血地”关系，真实地传递出中国人记录民族记忆的独特气质与经验方法。马烽带领当时农村有文化的青年“战天斗地”的故事，生动地阐释了作家与人民无比密切的关系。贾平凹对苦难岁月的回忆，充满了人民与自己的祖国在艰辛的岁月里“同生死、共命运”的坚韧记忆。余华的文学道路，丰沛地呈现出20世纪80年代青年一代“个人奋斗”的向上的、“走出去”的民族雄心。梁鸿的叙述与处境，充满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市场经济崛起时乡村与城市的“骚动”，以及新世纪之交的“人与传统”的文化“背叛”。母亲因长年瘫痪在床的生命场景，父亲洁白衬衣的“体面”与对爱情渴望的尴尬，大姐长年累月的忍辱负重，儿子对故土方言的使劲重读。四代作家的口述历史，不仅仅是中国人民对历史、时代和社会发展变化，个体化和情绪化的思考，而且共同构成了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传记，深情讲述出了社会状态与现代消费主义的喧嚣所形成的惊人对比，真切地呈现出社会进步中人与故乡、与传统的复杂交织，深刻历史皱纹与时代风霜的生动面孔。所以说，这部电影不仅叙述出了“中国往事”,而且也说出了“中国人的心事”。正如贾樟柯所说：“它最终揭示的就是一代一代人往前走，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问题，有的问题好几代人在解决，有的问题还在解决中，但是我们总是往前走，这是一种韧劲。游就是游泳，游泳就是往前走，海水变蓝就是一个更加理想更加开放的社会，我觉得这个片名特别好。”

我喜欢这部描绘大地深刻皱纹和呈现人民表情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