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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独白

——小论赵新林的组诗《潜语》

2021年11月07日 10:09:06 编辑:

□ 白军君

今年初夏的某一天,一向以稳重、谦卑而深得人们抬爱的一位朋友给我来一则微信,朋友在微信中郑重而严肃地说,“我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智者。”我读完后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在当下这个崇尚或者假装低调的时期,标榜自己是“诗人+智者”的人究竟在玩什么套路?公开用文字向公众作如是宣言的人没准就是个疯子,或者真就是个尼采一般的人物。

给我发微信的人叫赵新林,和我有着过命的交情。我们从1990年开始交往,我知道他是非常典型的知识分子,“诗人+评论家”是他的标配。

在一个有雨的中午,我约了他,在一家小饭馆,我俩喝酒,聊起了久违的诗歌。那天中午,新林醉了,我也醉了。我只记得我极力怂恿他把诗歌整理出来,找家刊物发出来,用来向我们年轻时的文学梦想做一次深情的回眸和最后的致敬。第二天一早,他从众多的诗稿中选出了22首,他给自己的诗歌命名:《潜语》。

作为一个中年的知识分子,赵新林的组诗《潜语》带有叫我着迷的梦幻性质和诡异的色彩,他的言说集中在词与物的精微考究之间、在自由与专治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永恒与已逝之间……

最叫我兴奋不已的是,三十年过去了,他的言说方式依然葆有真正的诗意。透过诗歌,我看到了一个诗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的日常生活与诗歌是如何建立起一种关系的。由是,一个诗人的真实世界向我们渐次展现,直觉、情感、奇异的经历、怪诞的情境以及幻想都是他笔下的承载,他的世界是虚幻的现实,从技术层面讲,这牵扯到语言、词汇、描写、叙事、抒情,最为关键的是直觉。

多年以来,我一直坚持一个观点,文学写作在本质上是门手艺。只是这门手艺的背后是思想、语言修养、训练和天分在做支撑。好了,我们一起去看诗人的手艺如何。

《潜语》开篇为《五月》。五月,作为一个时间单位,它是一种客观存在。而诗人笔下的五月却“不为人知”,诗人自己自然是知道的。他不是感知时间,他是“看”到了时间——五月。没有人能把“时间”说清楚,包括霍金。“未融的雪,仍悄悄压在一朵迟开的海棠花的蕊上”,这是诗人看到的五月之“物”。诗人把无形无影的五月转化为可视可闻(子夜的寒风)的“实有之物”。此诗写法高级,有炫技的成分,诗人在神秘的超现实氛围中完成了对时间的理解和书写。值得关注的是,此诗可以倒着读,只需把开头的两句互换,并不会影响到诗歌的内部秩序和韵致。

第二首《朝露》,是自传性因素浓郁的一首诗。作为创作主体,“我”的参与度非常高。“满座为客的群山/率细小和奔涌的水、风的吟唱和遍野的晨雾/向我而来,向我们而来”。我写什么,什么才存在。诗人的态度就是如此霸气。“朝露”是易逝之物,书写朝露,诗人首先要做的事情必须是:给时间定位。什么是现在?“现在”是诗歌写作的一个时间之谜。诗中出现了“我们”(照亮我们的世界)值得关注,这个词的出现,使“时间”向后延伸,变得不再受限制。“朝露”也就不再是一个短暂性事物,惟其如此,“旭日即将升起”,诗歌才有了第三节。“我们”成为推动诗歌向前发展的一种能量。在诗歌创作中,一个词语的出现往往会使作品的完成度更加丰满。

第三首《灵河》,是一首肃穆而温情的诗。曾经听新林讲叙过他的过往,早年高中读书时期,他会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一处古旧的寺庙,有时候,他会在寺庙过夜,看满天星斗。这一次,子夜时分,他又来了,他来到北川。此首写诗人与万物的交流。

对于一个更多地浸润于中国古典文化之中的人来说,无论诗人的内心所展开的“对白”也好,还是“潜语”也好,更多的时候都是与大自然之间所展开的,更多的时候,与大自然的对话,是诗人写下的内心语言,也是许多诗人写下的内心语言。大自然作为诗人内心对话的对象,是一个十分庞大且意义丰饶而复杂的存在。大自然之“在”本质上是“因我而在”。

新林一直认为,大自然是一个充满灵性的生命体,大自然有自己的意志和语言体系。大自然言说充满了诗性,也充满真理性的暗示。而他对大自然的言说则更多地体现了征询性与探究性。因此,这种类似于问答式的交流是融洽的,是饱满的,是充盈于人的一切意识状态中的。

新林说,自己在大自然中犹如赤子,而赤子之眼所见者,并非事物的本质,正如使徒保罗所说:“看得见的东西是被看不见的东西主宰的。”看不见的东西中才包含了事物的本质。看得见的东西很少很少,而看不见的东西却非常巨大。与大自然的交流,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与大自然中看得见的东西进行着对话,但实质上,自己更多地是在与那些大自然中存在着的看不见的东西进行对话。而看不见的东西并不因为看不见而永远保持沉默。只要静下心来,沉潜其内,心就能听到它的言说。许多伟大诗人的诗就是将他听到的这种言说转达给我们。读诗歌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通过诗歌听到和领悟这种言说一一如果自己听不到的话。诗人是大自然言说的最好的倾听者,倾听诗人的“声音”,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倾听大自然的言说。

新林说,他对听到和听懂大自然的言说充满了渴望,而大自然对诗人的言说通常情况下是一场肃穆的恩典。与大自然展开对话,可以使人类惶恐不安的内心获得宁静,获得一种彻悟。

之后,《潜语》收入了十数首别开生面的作品。如《信笺》专写清代名医叶天士。

叶天士有一个著名医案,是以梧桐叶为药引的故事。有位孕妇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家人已经请了一位名医开方诊治,但并未见效,家人们最终请来了叶天士。叶天士绝非神仙,却是一个懂得与自然对话的人。他查看过孕妇的情状,又看看前面的大夫开的方子,药证相符,方子开的没有问题,可为什么都不见效呢?叶天士便到庭院中踱步,院中有一棵梧桐树,时值秋分,就在叶天士苦思冥想时,恰好有一片梧桐树叶从眼前落下。叶天士心中一亮:药方没错,只是缺一味药引子。他弯腰捡起梧桐叶,让孕妇的家人拿着这片梧桐树叶跟之前的药一起煎服,服药不久,婴儿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叶天士如此诊病的奥秘何在呢?原来他诊病当天恰值秋分之日,寒暑燥湿交替季节,梧桐叶纷纷落下,人与自然互为相应,同气相求,故在原方中加入梧桐叶以求其气,并引诸药达于病灶,瓜熟蒂落,桐籽熟叶落,合而为一,故药效如桴鼓。鲁迅先生曾经如此讲述了这个故事:“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这则医案表明,作为医者的叶天士在与大自然的对话中领悟到了“天人合一”的妙理。

许多诗歌,都是诗人与自然展开对话过程中内心“对白”的语言呈现。这种“对白”或“潜语”是非常有价值的,这是人向大自然探询真相的过程的纪录,是人的心灵之旅以诗歌方式的呈现。

诗人,作为与大自然的对话者,也许存在着一个如何获得话语权的问题。如果没有获得话语权,那么大自然会保持沉默,这样,“对白”实质上就变成了内心独白。只有获得大自然的回应,这种语言才可以称之为“对白”。只有获得大自然回应的“对白”才是更有质量的,才是意义更丰富的。

这首诗属于叙事诗,诗人有感而发。结尾一句点题。由于过白,破坏了整首诗的韵致。诗歌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辞,直白会使诗歌的暧昧性大打折扣,从而会降低诗歌的审美品质。

新林兄是吕梁市围棋协会主席,对弈构成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弈者》一诗营造的气氛刀光剑影,剑拔弩张,充满肃杀之气。至第六句对立双方成你死我活的胶着状态,忽然笔锋一转“见群龙无首,吉”。直接用乾卦中的用九爻辞入诗。用九只有乾卦中才有,是对整个乾卦的俯视。我们何不把黑白对弈解读为诗人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和立场呢?结尾四句是风雨雷电过后弈者的澄澈状态。这首诗张力强大。若说诗人是智者,这诗就是诗人提供给我们的佐证。若论题旨,不出道家老庄一端。

诗人在黄河东岸,看到黄土高原的满目疮痍。《起风》中“你的长发”、“你的头顶”、“你的双眼”都是由诗人眼中所出。至第五句“诗人啊,我邀你到黄河西岸”,角色互换,诗人成为“你”。诗中出现“你”、诗人,“我”三重身份,实际上是两个人物(把黄土高原拟人化处理)。“酒杯”在诗中作为一个抒情道具存在,为诗人的胸中块垒充作障眼之物。

在诗人心中,海子是伟大的诗人,大到和日月星辰,江河大地一样。《海子》一诗,用易经八卦来状写,来结构。用的都是大词,语言(句子)与八卦的释义对应缜密。这与诗人长期研习易经有关,或许,诗人发现了易经八卦与诗歌结构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审美上的关联?

诗人生活在北川河,《北川》这一首,写“我”与大自然的关系,比庄子的“大地与我同在,而万物与我唯一”则更进了一步——我本身就是自然。诗的起句说我的北川,说明我是我,北川是北川。写到第六句,我已成北川,诗人仍不停笔,结尾再补一笔,我与自然是琴瑟关系。诗写的花团锦簇,风流旖旎,乃诗歌中的上品,我还想说,诗歌的质量与诗歌的体量没有对等关系,只和诗人的手艺有关。

新林具有强烈的诗人性情,他像一只探索暗夜的猫,总喜欢在夜晚展露他的才情。《夜行》一诗,气氛静谧、神秘,有一种超现实的迷离与美妙。不明亮的星光、仅见轮廓的远山、带有阴影的众树、细小的紫花地丁,都因为“我”的“行”而缀成一种唯美。由此,获得一种仪式化的诗学秩序。对星光这一意象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诗人用“并不明亮”、“仅够分辨远山的轮廓”对星光两次限制,由是,远山、众树、紫花地丁才有了审美意义上的分寸感。论诗必须接触到修辞学,这牵扯到意境,诗歌中的审美,若只到题旨层面,终觉大而无当。

同样,诗人也喜欢冥想,但《冥想》一诗,并没有人与诗中的“我”对视。“你”“我”同为一人。完全是自我倾诉,自言自语。这一首可谓是漫天彩霞,电光火石,气贯长虹,排山倒海。是大写意之作。诗人使万物变形,赋予叙述对象以抽象的元素,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元气充沛的新鲜感。

我把这样的诗作称为热抒情。热抒情诗人以强烈的躁动、绝对的自由,致力于探寻诗歌的哲学意义与精神深度。

诗是词语的艺术。《词汇》一首写的是诗人的诗歌立场和诗歌抱负。就书写范围而言,诗人认为,诗歌无所不能,上至碧空,下至黄泉。词汇其实是诗歌的替身。这首诗确切无疑的、不妥协的、强硬的态度表明作者的身份就是诗人。诗人的日常生活与诗歌写作合二为一。词汇现身,诗人身份确立。《潜语》缺了这一首,我对赵新林的诗人身份还表示怀疑,有了这一首,情况变得不一样了,新林的诗人身份被辨识、被印证,亦能坐实。

新林是很喜欢出游,拜访和约见朋友的。《花事》一诗,是一首非常典型的叙事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小说的构成要素,此诗中全有。按理说,这在诗歌写作中是大忌。可诗人偏要这么写,难道诗人暗藏了别的修辞意图?诗人安排素以妙人出场搅局,使原本设计的主角弈者退到幕后,成为配角,至此,诗人用花事对抗弈战的写作企图暴露无遗。结尾两句,似有蛇足之嫌?诗歌之美,美在朦胧,美在暧昧。

木心是新林喜欢的文学大师。但《木心》一诗采用的却是借尸还魂的手法,借木心写自己。是诗人的灵魂自白。“鸣鹤在荫/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卦”第二爻辞,启示着分享的精神,有诚信立身的意思含在里面。是诗人写给木心的致敬词或者颂词。

在《手稿》里,“你的手稿”其实是“我”写的。通过代词的不确定故意“欺骗”读者,是诗人写作的一个特点,一个“伎俩”,是诗人在放幺蛾子。就诗歌的感情色彩而言,这一首自恋情节浓郁。

作为诗人,新林深爱自己的故乡。在《祖屋》里,就住着祖母和词汇。词汇因世事沧桑而生。花生这一意象不可轻易跳过,最初,祖母与花生的关系是“剥”,后来,当诗人打算书写祖屋时,祖母与词汇隐居起来了,学起了花生的样子,并且外壳粗粝。此处,花生这一意象产生了语义移位。谈诗歌,修辞上的暗喻不可放过。

《丹田》《倾听》《吐纳》《意象》,在写法上采用了一个路数,天马行空,恣意奔腾,岩浆喷发一般,毫无节制和控制。诗人多次告诉过我,他从易经中悟出一套养生功法,已达到心灵上的随心所欲。这四首,都是诗人在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隐秘的故事。诗歌总是存在隐秘的理由,诗人从易经中获得的特殊方法,用之于窥视万物与内心,进而架构起自己与外界的呼应,然后,以歌诗为载体来讲述诗人内心与意象的对应。这样一种写作,带给读者的是,阅读的狂欢和心醉神迷。也不是毫无问题,在诗歌写作中,任何一种技术都是一柄双刃剑。比如书写情绪,是信马由缰还是给予适当的控制,这关系到诗歌作品的气质。

新林诗性深邃,立意很高。《寄望》一诗,一如地动山摇之后,一切复归于平静,这首诗写的宁静。“我欲颐养天年/又知命运未竟”。“我”是如何“知”道的?天中一双眼睛告诉我的。诗人自信满满。“我”对诗歌写作“葆有无尽的寄望。”

这一回的《潜语》,新林讲到这儿就打住了。下一回他会再讲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潜语的本意就是暗地里对人说呀。有意味的是,他的许多诗歌都写到了夜晚。

新林在《灵河》中这样写道:“子夜时分 人们至村口燃起一把大火/火中我看到了童年奔跑于田野中的我/空中有细微的呐喊 由远而近/由近及远 道路从村头延伸至远方/乡亲们把此处看作路的尽头”。诗歌书写了诗人与大自然的一次深情的忘我交流。从通篇旖旎华彩的文字中透漏出一种精神的狂欢与酣畅。

于是,不由想起屈原的《离骚》中那些具有神性色彩的动物与植物。《离骚》中,自我是神,而且地位凌驾于诸事之上。《潜语》不一样,自我与诸事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是一种恍惚迷离的审美内蕴,新林用性灵的文字来书写完成。这是一种元气淋漓、想象雄奇的个性化书写,支撑各种叙述的是,诗人绝对的自由和奔放的情怀。

初夏的又一个日子里,天上下着细密的雨。吕梁学院中文系的老师们冒着雨从饭厅往圆梦文学奖的评奖办公室赶。在雨中,赵新林嗓门很高地宣布着他的诗歌立场。他告诉同行的人,他要把内心的恐惧彻底消除,用诗歌写作的办法。我问,这个办法有效吗?绝对没有问题,他回答。他企图运用诗歌作为武器,用以制衡和反抗心灵上的枷锁。

“满座为客的群山/率细小和奔涌的水、风的吟唱和遍野的晨雾/向我而来,向我们而来/洗去心中与生俱来的恐惧/这些新鲜的句子,给我一种完全彻底的感动”。

回望来路,我们有多少日子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流走了,像东逝的流水,一去再也无法回头,记得几年前,一个目光皎白的夜晚,新林对我说,才华极有可能在一觉醒来之后消灭的无影无踪。当时,我心里颤抖了一下。我后来想,一定是新林的这句话吓到了我。是啊,青春不在,前面可供我们挥洒的日子一定不会很多了。好在,岁月没有更改新林兄的情怀。我特别地知道,真情怀真性情是一个杰出诗人必备的品质。这种品质新林身上是有的。

我们为他祈祷。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和月光澄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