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王家庄四大院里最大的败家子。
当河西的三十亩水田变成赌桌上孤注一掷的筹码;当几十头大牲口被吆喝出门,凝落成奶奶嘴角最后一丝苦笑;当“王家大院”的牌匾被捅落在地,玉碎尘中;爷爷跪在太爷的坟前厉声哀号:“爹呀爹,家没了……”太姥爷卖掉一半的家产,挑起两筐大洋还掉爷爷剩余的赌债,而后指着爷爷的鼻子说:“王秃呀,家没了,以后谁也救不了你了。要死,你就赶快死,别耽误俺闺女改嫁,要活,你就活出个人样来。”
闷闷地睡了三天,爷爷醒来后只对奶奶说了一句话:“俺想活。”
高庄桥头,队伍即发。挪着小脚的奶奶抖抖地将缝了一晚的一条红腰带系在爷爷腰间,巴掌宽的大红布,被密密的黄丝绳纳成鞋底状,爷爷挺起腰板,抱抱5岁的姑姑,亲亲3岁的爹。“等我回来,不活出个人样,就不回来见你娘仨。”“红腰带,送情郎,迎狂风,踏恶浪,鬼不助,神不帮,再难的道儿自己闯。”千千万万和爷爷一样系着红腰带的鲁北汉子,唱着家乡的小调,走在1944年最冷的冬天里。
23岁的女人领着她的一对儿女,守在桥头,等呀盼呀,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爷爷的追悼会是在区上的礼堂里召开的,当区长将一条满是子弹眼的红腰带和一张镶着金边的“革命烈士光荣证”交到奶奶手中时,她没掉一滴眼泪,只是颤抖了一下嘴唇,挤出一句话:“他爹走的是正道,俺光荣。”
从此,王氏族谱上也有了爷爷的名字,不过他不再是王秃,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三旅二连连长王殿阁。牺牲地,大别山。
每年的除夕,奶奶总要拿出那条红腰带和发了暗黄的烈士证擦了又擦,然后让爹和我上供磕头。“记住你爷的话,鬼不助,神不帮,再难的道儿自己闯。 自己的柴禾好做饭呀……”
系着爷爷的红腰带,爹一生烟酒不沾,远离赌场,踏踏实实地走完一生。
系着爷爷的红腰带,我挺直腰杆走进山师的大门,成为王家庄第一个大学生。
系着爷爷的红腰带,年近不惑的我又辞去公职,踏上异乡热土,和爷爷一样走一条自己的路。
“红腰带,送情郎,迎狂风,踏恶浪,鬼不助,神不帮,再难的道儿自己闯。”
泪光涟涟,奋然前行,只因为记忆里,红腰带,黄丝绳,一条路,三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