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吕梁山,黄土烫脚。戏台上,薛卫滨竹板铜铲铿锵,三弦在他粗粝的指下奔涌。汗水砸在台板上,瞬间没了踪影。台下无人知晓,那宽大的演出裤管里,严严实实裹着厚厚的秋裤与棉袜。
演出间隙,阴凉处歇脚。记者瞥见他卷起的裤管下,羊毛袜紧贴着皮肤。“薛老师,要‘三伏天’了,还穿这么厚?”他咧嘴一笑,顺手把裤腿又往上提了提:“老寒腿闹的!年轻时雪地里骑摩托跑场子落下的病根。”他拍了拍腿,语气平常得像说别人的事。“这腿脚是‘凑合’用着。可没这份‘凑合’,也遇不上这三弦的造化。”
“凑合”。这词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打开了他四十多年的光阴。
少年时的新疆棉田,望不到头的白。棉壳利得像刀,手指头全是血道子。夜里蜷在渗水的地窝子,“蛤蟆就在脚底下蹦跶”。那是为一口饭的“凑合”,是身体与荒野最原始的搏斗。
后来,恩师递来那把蒙尘的老蟒皮三弦,他嫌“土气”,束之高阁。直到一次演出迫在眉睫,才红着脸取下来。为了那一点不甘心的尊严,开始了苦修。手指磨出血泡,缠上胶布接着弹;昏暗的灯下啃唱本,背到眼皮打架;台上唱错词,哄笑声像鞭子抽在脸上。整整三年,血汗浸透了琴杆。终于,在非遗展演的喝彩声里,那把差点当柴火烧的“柴火棍”,发出了惊雷般的回响。这技艺的“凑合”,是咬碎牙的淬炼,终于触到了祖辈血脉里的黄河涛声。
如今,工作室里证书生辉,案头日程排满,“薛家班”的年轻人围着他转。直播间里,他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嗨,凑合凑合,混口饭吃。”可儿子抱着三弦推门进来请教时,他眼里的光藏不住。那身与盛夏格格不入的秋裤棉袜,成了他最沉默也最响亮的勋章。
辞别时,热浪未消。看着他略显蹒跚却稳稳走向戏台的背影,那身“凑合”的装束,在黄土坡蒸腾的背景里,格外清晰。这哪里只是御寒的衣物?分明是半生风雪刻下的年轮,是黄土地里长出的最倔强的根。他用布满老茧的手和裹着厚袜的脚,在“凑合”的表象下,踏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那弦音里,是滚烫的不屈,是生命的回响,一声声,震动着吕梁山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