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舟过吴江即归去

□ 郭彦珩

说起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想大多数人都耳熟能详。这并不奇怪,一红一绿,樱桃芭蕉,本来就是对比程度极强的两对,密集的放置在八个字中,张力和表现度可想而知,画面感已是十足。最妙的是两个“了”字,化静为动,似点睛之笔把整个画面写活了,真正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红”和“绿”就像一个上色的过程,由淡至浓,愈发鲜明。而“红”和“绿”变成一种动态的过程之后,也揭示了推动这一过程的那只手,即是容易把人抛的流光。光阴易逝是人无法阻挡的,历经流年在外漂泊的游子更添了一份归家的愁绪。如此看来,诗句确实很美,但是这样解读未免境界小了些。不知你是否明白,其实乘舟归去的不只是蒋捷本人,还有整个被流光抛去的两宋。

蒋先生生逢宋末,出身宜兴巨族,单名一个捷字,取字胜欲。单从这一名一字上看,蒋家是有浓重的抗敌北伐、金戈铁马的情怀。蒋先生年少时意气风发,自许山河万里,一腔热血难平,红尘俗世之中也是风流洒脱。然而国势衰微已成定势。1276年元军攻破临安的时候,蒋先生不过三十出头,自己的家国之思,慷慨意气过早地破碎了。作为前朝旧臣,蒋先生遗憾地踏上了漂泊归家的旅途,而这首词即使在途中所写。

多年之后,蒋先生用一首《虞美人·听雨》追忆概括了自己的一生,通过对少年、壮年和老年三个不同阶段听雨的不同心境的叙写,勾勒了岁月沧桑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刻痕。少年时的胸怀壮志风流无忧在历经亡国之痛后完全推倒,重建起了不尽的悲慨和无奈,时光推移之后所有的愁绪在老年时逐渐释然。《舟过吴江》大概是蒋先生人生从少年到中年的转折,而宋词却没有时间转折了。

泊于江上,载着蒋先生和他的春愁。词中所谓一片春愁并不像旧来文人的伤春之情,纵然有,也只能说是一小部分。这一片复杂而沉重春愁里包含了亡国之愁、思乡之愁、伤时之愁,具体拆开有对故国不复的悲哀、对俗世纷争的倦怠、对流年易逝,无法追回的无奈,以及对身世前路的迷茫。其实我认为作者所有的愁绪都来自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一瞬间恍如隔世,国已不国,归属感荡然全无。作者自诩为羁旅之客,一方面是因为漂泊在外,另一方面更多的是亡国之后的迷茫。作为宋人,宋国已亡,天下之大,无论哪里都不再是故国,无论哪里都是异乡。面对眼前依旧的景物,不觉恍然犹意非真,陷入深深的愁思。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风雨飘摇的一桥一渡不正暗示了作者归去之路的迷茫吗?自古有秋风秋雨愁煞人,而现在作者把风雨加在暮春,本不和谐的元素冲突之下凸显了作者深切的愁思和繁杂的心绪,两个“又”字把愁之难解描写的淋漓尽致。下阙开始感叹何日归家洗客袍,是作者失意之后对归宿的企盼。大梦将寤,山河破碎,报负成空,大家已亡,只能回到小家避开俗世,寻求安慰。字里行间读出作者的烦闷和急切,反映出作者的倦意。最后一句千古传唱。“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情景相融,最后两句信手一笔,意味深长。流光一抛,抛下了作者,抛下了两宋,也抛下了繁华过后的宋词。

本词之后,还有一些遗老之词,不过是对前朝旧事的回忆罢了,所以这首词可以看作是煌煌宋词的完美句点。小舟划过,蒋先生归去,宋词也归去了。这一首词在写蒋先生自己,其实也是在写宋词。本来就是春夏交替,新陈代谢的时节。宋词就像即将逝去的春日,虽然曾经无限美好,终究敌不过流年无情,无可挽回。万事流变本就是自然规律,那些景那些人都逝去的时候,宋词也将逝去了。时代更迭,已不是蒋先生的时代了,蒋先生无奈归去;当然也不是属于宋词的时代了,所以它在烟波江上悄然落幕,只是归去,并不消亡,我们仍能沿着斑驳的古渡石桥寻访到它的住处。时光伴着江水流去,只不过江流依旧,但舟船往来,那从吴江擦过的一叶扁舟载着凝结千年的情感驶向历史深处,不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