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刘亮亮
黄河岸边,吕梁山上。
夜幕下的柳林县三交镇黄丹墕村,几盏零星的灯火湮没在黄土高原无边的黑暗中。
搭好幕布,架好放映机后,刘步飞打开了电源,一束光亮瞬间捅破了黄丹墕村的黑夜,高亢的电影声随即在小山村的沟峁间回旋。三三两两的村民端着饭碗循着光亮向着放映点聚拢而来。
当晚放映的是《我和我的祖国》,当影片讲述至“白昼流星”片段时,刘步飞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夜空,只见皎月如钩,星汉灿烂。
刘步飞清晰地记得47年前自己放映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在黄丹墕村,也是这样的星空。
初 心
今年65岁的刘步飞是吕梁市柳林县三交镇放映队的放映员。1957年12月,他出生在坪上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里。小时候刘步飞一家七口靠着父亲一个劳力的工分过日子,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缺吃少穿的经历让刘步飞深切体会到了穷苦生活的不易。
刘步飞所在的三交镇是黄河晋陕大峡谷中的革命圣地。从小“学雷锋” “为人民服务”就是他的口头禅。高中毕业后,刘步飞当选为坪上村的民兵连长,还在村小学任职当教师。
1974年,国家要求人民公社都要组建电影放映队,三交镇人民公社电影放映队应运而生。那年,刘步飞因为表现突出,被推荐进入放映队,并成为了放映队长。
为了放好电影,刘步飞练就了一身的放映本领:蒙眼8分钟内组装好100多斤重的电影机;挑着担子、骑着车子、推着平板车送电影下乡;挂幕布、接电源、调焦、换片一气呵成。
在那个物资和精神匮乏的年代,看电影几乎是群众唯一的文化生活,刘步飞记得最初的电影多为样板戏和战争片,当电影《闪闪的红星》《创业》上映时,整个三交镇公社掀起了一股收视狂潮,人们追着放映队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跑;当《白毛女》《卖花姑娘》《祖国啊,母亲》上映时,几百人的观影群众在荧幕前哭成一片。常常是电影已经结束放映,群众仍意犹未尽不肯离开……
七八十年代的柳林县,由三交镇通往县城的道路全是山路不说,连座桥都没有,刘步飞几乎每天要往返几十公里到县城换片源。一到下雨天,山路上的红胶泥变的又滑又粘,自行车陷入胶泥中,刘步飞就扛着车子走,蹚水路被淹,他就泅渡过河。每天放映结束已是深夜,在回程的途中,刘步飞摔过胳膊摔过腿,也遇到过野狼。1987年刘步飞去下塔上村放映时,黄河崖上掉下来的一块巨石,把他的放映机和平板车砸成了碎片,他自己也差点送命。
“群众对电影的喜爱让我动容。放映时,他们笑,我也笑。他们哭,我也哭,我们的心是一体的。”刘步飞说道。
距三交镇20里外的长兴村有一位老奶奶,不管放映队多晚结束放映她都要为刘步飞准备一口热饭,老奶奶喜欢看电影,她常对刘步飞说:“孩啊,你是毛主席派来的!俺盼着你来呢!”
电影放映是个接受革命再教育的过程,从《英雄儿女》到《刘胡兰》,从《上甘岭》到《吕梁英雄》,从《董存瑞》到《江姐》……一个个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在刘步飞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这时,他向往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像英雄一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刘步飞开始为老红军、军烈属、五保户免费放电影;节假日他就到驻地部队去慰问放映;为了方便在战争中因腿受伤致残的老红军刘继美看电影,刘步飞把电影院搬到了刘继美家中,“炕头电影”一放就是五六年。
1983年,刘步飞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他为群众服务的劲头更足了。
1987年,刘步飞当选坪上村党支部书记,一直干到现在。
坚 守
90年代,随着有线电视在农村的普及发展,看电视成为新时尚,露天电影放映行业受到巨大冲击。
市场经济体制下,放映队开始自负盈亏。许多放映队都选择了放弃,多数放映员也开始转行。三交镇放映队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依旧在山野乡村坚持放映。
租片费、放映费、放映员工资加起来,一场电影成本大概120块,一个晚上两场电影就是240块。最困难的时候,刘步飞连给放映发电机加油的钱都拿不出来,女儿上学的学费需要他去借,家里吃的米面需要去赊……
怎么办?有朋友劝他转行:现在人都看电视了,露天电影就是赔本的买卖。跟我去南方打工吧,那地方好赚钱;也有领导有意关照他这个村干部:给你小子介绍个去处吧,收入稳定,比你披星戴月地放映强多了;媳妇也委婉地劝他:放映天天走夜路不安全,何况你已经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了,现在放弃,没有人会说什么。
刘步飞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他清楚露天电影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可山野乡村仍然有不少买不起电视机的穷苦村民需要电影,仍有一些群众眷恋着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看电影是他们精神世界的强烈需求。
可放映队一直贴钱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刘步飞想到帮老百姓推销红枣给经销商赚差价的方式补贴放映。就这样,靠着每斤红枣5分钱的差价,三交镇放映队白天收红枣,晚上放电影,勉强维持着电影的正常放映和放映员的日常生活所需。
2001年,红枣价格走低,放映队再一次陷入困境。这一次,刘步飞经过一段时间思考后决定开发黄河旅游资源来补贴放映队,他贷款10万元成立了一家黄河旅游公司,开始了艰难创业。也是从这年起,村干部、放映队长、旅游公司经理,刘步飞一肩三挑二十载。
坪上村2200余人,家长里短事事需要他来操心;运营旅游公司,宣传、接待、景点开发,件件需要他来谋划;23个放映点,多半散落在吕梁山的沟峁梁垣之间,放映一场电影往往需要来回五六个小时。
创业难,忙的时候刘步飞顾不得吃饭,每天只睡4个小时,累的时候他站着放映就能睡着。可再忙再累,不论是旅游公司最初每年亏损二三十万还是后来盈余五六十万,三交镇放映队坚持在吕梁山放映的脚步从未停歇!
“前前后后这些年,贴了有十多万吧!也累,整个人就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可我收获的更多,乡亲们都把我当成自家的亲人,每当到我放映的日子,许多人家就会等在路边,拉我到家里喝水吃饭,走时,还会往我的口袋里塞鸡蛋、核桃、水果等各种好吃的东西。”说起这些刘步飞脸上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传 承
2007年,国家开始实施农村数字电影放映工程,农村电影放映迎来了新的“春天”。刘步飞的外甥薛小刚在前一年也加入了放映队,成为了第二代放映员。
薛小刚从小父母双亡,6岁时开始跟着24岁的刘步飞生活。几十年间,刘步飞对薛小刚视如己出,两人虽说是舅甥关系,实则更似父子一般。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着舅舅放电影了,感觉舅舅到哪里都特别受人欢迎。长大后我开了几年货车,虽说辛苦,收入还不错。后来,舅舅开旅游公司当村干部还坚持放映,我心疼他太劳累,就帮他一起放映。现在我也喜欢上了这个职业,考取了放映证,正式成为了一名放映员。我会一直放映下去,将这种使命传承下去。”薛小刚说道。
四十七年的守望,三交镇放映队共为吕梁山23个村庄带去电影14000余场。“农村普及放映科教片先进单位”“全国电影发行放映先进集体”“农村数字电影优秀放映队”等四个国家级奖项颁给了放映队这块小小的屏幕。
在黄丹墕村,放映间隙,一场对话拉开帷幕。
“老刘,俺记得你刚开始放映的时候还是个‘半砖小子’,这一晃眼就快50年咯!这年头看电影的人不多啦,你准备放到什么时候?”黄丹墕村老王头一边感慨一边问刘步飞。老王头今年76岁,是“露天电影”的忠实观众。
“不晓得,只要有人看我就会一直放。”刘步飞话不多,却见心见肝。
“俺就爱看,俺一辈子没进过电影院,你这摊摊呀,就是俺的电影院!”老王头说道。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刘步飞听老王头这般说后,竟笑出了声。
夜深了,架在黄丹墕山脚下的屏幕不断明灭,辉映在刘步飞明亮的双眼,而他的眼睛也像远处天空,繁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