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政教专刊

凛冽千古英雄气

□ 梁 瑜

我的故乡柳林镇,古属永宁,今隶吕梁。清河两岸枣树成荫,柳树成林,因名柳林。民国以降,太军公路开通,商驿骡马往来不断,东起太原、京津,西迄青海、宁夏,客商纷至沓来。开埠以来,商行林立,矿产日隆,繁荣之貌,盛于一时。

在暮色苍茫中领略柳林古镇的参差小屋、枣树虬龙,于古巷逡巡驻足,一下子想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儒雅的形象,一米七几的身材,黑而明亮的眼睛,爽朗质朴的笑容。他是激于民族大义携笔从戎投身革命的俊杰,他的身上焕漫着古之名将智勇双全的忠勇之气。他,一个在革命的战场上自称为“土豹子”的柳林人。

这就是英雄贺昌同志。

在秋日的午后,我来到柳林县城郊区五里之外的贺昌村,探访英雄的故址和遗迹。贺昌的纪念碑高高矗立,空寂的广场被四周屋脊无言地围拢,愈加空旷。村里一位老人告诉我,几十年了,这个地方一直就是这样,孤独而挺立。

空地不远处的田垄上,有枣树在强健地生长。我走在树影下,用自己的体温感受一下曾回响过贺昌儿时脚步和呐喊的土地。就是这块富庶而平静的土地,曾经走出了这样一位气贯长虹的血性男儿。历史上的殷殷血迹都早已被时光冲淡了,只留下追思与怀想,不停地叩击我那页紧闭的心扉,直扣得它石屑飞扬。

贺昌五岁启蒙入学,至二十九岁牺牲。从离石县立高级小学,到太原省立第一中学,再到上海大学、安源煤矿、中央苏区,他挑灯夜读,枕戈待旦。就是这样一位文弱书生,在华夏沉沦,帝国主义虎视眈眈之际,拍案而起,投笔从戎,为天下黎元争解放、谋幸福。

矜气节而尚勇毅,喜欢干大事、成大局的贺昌,一旦认定了马列主义,认定了武装革命的道路,就持之不易,行之不悔,“一意干将去”。柳林人倔强而又灵动,不胜不归的心劲体现为一种比山椒更辛辣,比枣核更坚韧的硬汉精神。

贺昌同志一生蹈海喋血,建团斗争几死于太原府,五卅运动几死于上海滩,八一起义几死于南昌城,他本是七分侠士三分士子,是马列主义的甘醇玉浆引领他走上武装革命的道路,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斗士。真正的革命家并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如鸿毛之轻,如灰尘草芥般微不足道,而赣南天门嶂一役,贺昌的血性和天性,乃至他渗透骨髓的那种吕梁人的呐喊,终于恣肆汪洋地发挥到了极致。

宁作飞灰,不作浮尘,贺昌是死得其所的。我们所惋惜的,不是他为民族而流血五步,而是他天门嶂畔的一腔碧血,有多少是洒在了错误路线的影响下。贺昌同志,既是牺牲在国民党反动派进剿军队的魔爪里,也是牺牲在左倾冒险机会主义的错误路线之中。

1934年,蒋介石出动重兵对中央苏区实施第五次围剿,而红军的最高指挥者李德、博古等人,却忠实地维护当时党中央的左倾冒险主义路线,在指挥红军作战中,采取集中对集中,堡磊对堡垒、阵地对阵地的对攻方式。拼消耗、拼兵力,正面应战,短促突击,这种完全违背辩证法的军事战术使本就寡不敌众的红军屡屡受挫,伤亡惨重。中央苏区面积大幅缩小,红军兵力大幅减少,最后不得不放弃苏区根据地,实行战略大转移,也即长征。

时任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贺昌同志,早已看到了李德、博古等在军事战争中的指挥错误,他认为,敌人愈前进,兵力愈分散,后防愈空虚。而我方的游击战争能在敌人的边远后方扩大起来,并借机歼灭敌人。作为红军高级将领,他提出了“把发展游击战争提到政治工作最高点”的观点。在领导层内,他也几次对博古等人提出建议和批评,然而这种建议被掌握大权的领导人称为退却主义、逃跑主义。贺昌只能保持沉默与服从。

红军长征即将开拔,总政治部带同《红星报》编辑部,随军战略转移,编在中央第一野战纵队第二梯队。第一野战队,代号又叫军委红星梯队。值得注意的是,就连当时正受批评,在《红星报》任编辑的邓小平,也获准幸运地随军转移,而贺昌则被留下。

那是何等苍凉的一幕景象呵!负有腿伤的贺昌同志手拄木棍,伫立在云石山路口为远征的主力红军送行。与博古、李德、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毛泽东、朱德,与一位位长期同甘共苦的同志一一握手道别,话是极少的,心却是滚烫的。红军队伍肃穆安静,悄悄地开拔,慢慢地融入远方苍茫的暮色之中。秋风瑟瑟,落叶萧萧,走的人,留的人,心中涌起的都是对于前途莫名的怅惘。而留下来的人所面对的,还有即将到来的更为惨烈的生死考验。留守者中,除了贺昌,还有项英、陈毅、毛泽覃、瞿秋白。

在大厦将倾、军队覆亡的关头,有的人选择的是逃避,更多的革命斗士会起而抗争。贺昌是在事不可为的情势下,慷慨任之,他着手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帮助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克服害怕困难悲观失望等错误思想,坚定革命必胜的信念,巩固留守的部队。他起草政治教材《巩固我们的部队》,他签发《关于严格部队纪律,反对游击主义坏风气的训令》,要求红军部队和游击队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保持红军优良战斗作风和铁的纪律。

1935年2月到3月间的贺昌,不过29岁,他本是天才轶荡,而且魄力绝伦,满怀豪情盛慨,日暮途远,大任在肩,贺昌决不会轻易逃避。

于是终于有了五路突围中的那一幕:3月9日,国民党军向红军突围部队所在的上平村发动大规模进攻,贺昌主任、周建平大队长带两个营(实为五个连)作为先锋部队率先突围,当弹尽粮绝的红军战士看到贺昌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个个如虎入羊群,撕咬腾挪,拼杀声惊天动地。

仁风山区与会昌河之间,贺昌率领先遣军在枪林弹雨中反复拉锯冲杀,从黑夜战至白昼,将打散的部队收拢到会昌天门嶂。

10日,贺昌同志率领部属再次与敌展开激战,天门嶂山上山下,枪声大作,部队很快被打散,山岩边、沟溪畔、从林中,倒下了大批英雄战士的身躯。腿部已经负伤的贺昌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之中。

当贺昌从昏迷中醒来,他看见凶恶的敌人已嗷嗷尖叫着逼近他的身旁,“抓活的,抓活的”,一片鬼哭狼嚎。贺昌是断断不能做俘虏的,他高呼一声“红军万岁”,用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入了自己的胸膛。

贺昌临死前的“红军万岁”,是一种革命的信念,更是一种悲壮,还没有看到敌寇溃败,大地光复,自己却舍命疆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在想象中复原英雄捐躯时的行迹,牺牲地的坦坦平畴,默默群峰,些许的萧萧落叶,袅袅寒烟。我热血荡漾,但又怅然若失,胸中块垒层叠,肇致好一阵抵膈之痛。贺昌是从枣乡中出发行走革命的。从枣花中来,在黄叶中逝去,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而身周的大蒙昧、大酣沉、大嬗递,才终于艰难地浮出海面,露出冰山下那光亮的一角。我仰天试问苍穹,英雄临殁时的日日夜夜,他可否听到故乡黄河的波涛声声,可否想起了故乡的枣香阵阵,枣果沉沉?

1935年1月,贺昌牺牲前2月,长征途中的中共中央在遵义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了王明“左倾”机会主义在党中央的统治,事实上确立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在党中央的领导,中国革命和工农红军开始走出低谷,开始从胜利走向胜利。

异乡的南国,无命亦无憾的英雄伫立在历史的西风残照里,那一阙血色风景画上后人的心头,何等凄凄,何等悲壮。多少次血沃中原后,寒凝的大地终于发出一星星春华。贺昌是用一腔热血浇灌脚下热土的,这样具有狂飙性格和浪漫情怀的英雄,生命犹如风中之烛,燃烧得这样快,熄灭得这样早,赍志以殁、英年早逝这八个字,是英雄留给后人最苦涩的回味。内在的心理品性和地域性格规定着他,根深蒂固的文化脉搏在贺昌同志早逝的年轮中,也在他的情怀里熠熠闪烁。无憾的英雄,受枣乡后生一拜,为革命,为战争,也为我们历史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