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山西吕梁离石。
我们小时候，近四十年前，大伙要结伴出游，有两个好去处，一近一远，一观一寺。近则凤山天贞观，目之可及；远则乌崖安国寺，城西20余里。
天贞观和安国寺，几乎是离石魂之所在。有点年纪的本地人，若漂泊在外，念起故乡，首先忆起的就是此观此寺，而后才是其余。
以前的观和寺，古朴清幽，略带点萧瑟，偏偏是这点萧瑟，令我思之、念之、萦绕之。
十余年前我写天贞观和安国寺，今日拿出重温，不觉沉浸其中，悠然神往。
那是，这一观，这一寺，在秋日夕阳下，宁静的样子。
安 国 寺
石州城西，山峦绵延；山峦之中，古寺藏焉。
山曰乌崖，寺号安国。方圆数里，山体皆黄土，黄土皆裸露，至此突兀，一峰独立，巨石层叠，松柏森森，峰曰莲花。莲花峰下，安国寺巍然安卧。时值暮春，徜徉寺中，恰逢一树桃花盛开。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这株桃花，却不待人间芳菲尽，它籍着此山此寺，开得繁茂无比。
寺中佛殿，坐南朝北，走进殿门，迎面三尊大佛，过去佛、未来佛、现在佛，慈眉善目，法像庄严。合掌礼敬，得片刻宁静。两侧十八罗汉，坐卧立起，喜怒哀乐，各具神态，人世间无尽红尘，尽在此处。大佛罗汉，均为今人所塑，手笔略微稚嫩，然有佛光加持，更有众生香火熏染，便生出三分神韵。墙上壁画，甚有年岁，虽经时光冲刷，色泽黯然，然画者之虔诚，若隐若现，无尽时光，依旧遮掩不住。细细数来，共124副，俱为半米见方，工笔彩绘，画的是释迦成佛，普度众生。
出佛殿，殿门左右数十块碑刻次第排列，择其若干读之。知此寺始建于唐，昌平公主筑铜楼，供奉佛牙二枚；清时于成龙在此读书六载；寺后有安国寨，乃北宋王公佐称王时所建。读罢碑文，抬头望天，觉岁月悠悠，苍狗白云。
漫步寺中，见一阁楼，缓步而上，阁楼左右墙壁相距不及五米，墙壁上有墨迹，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所书；墨迹斑驳，亦不能分辨何字何意，只觉笔意飞腾，不受束缚。阁楼中间却是刚塑好的土地公和两童子泥胎，尚未着色，眉目宛然。
从寺旁门出去，有小径通后山，两侧花开无数。后山怀抱之中，似有屋舍亭台掩映其中，又有水声潺潺入耳。心喜，紧走数步，随山径一转，见旧门洞，横亘路中，古朴破败。门额是一块大青石，上镌三个大字，隐约见是“瞋云谷”。穿洞而过，豁然开朗。见一小石桥，杂草丛生，石块摇摇欲坠，桥下水流微微，数步之外，有石砌水池，水深约一米，清可见底，石缝中有泉水缓缓涌出，池底碎石一层，水中若干鱼虾。有入世的，有出世的。入世者小虾，侧身飞掠，恰如侠客江湖仗剑，快意恩仇；出世者小鱼，呆立悬浮，正是老僧入定，悟尽来去。仰头见崖壁上三间石屋，青石铺就的台阶，依山势蜿蜒；又见白云生于壁顶，伸爪展身，若玉龙出行。
沿石径，往后山独行，忽然无路，一砖塔兀立眼前。塔基处有方圆四寸之小洞，凑近向内望去，黑不见底，阴凉之气扑来，不知何人何时，欲盗塔而挖。塔身上，密密麻麻都是游人所刻“到此一游”之类，新痕掩旧痕，重重复叠叠。抚塔迎风，望望天边变换无形的云，欲言又止。低头，发现脚边枯草中生出两片绿草，高不过寸，相距不过半寸，一模一样，相对而向，扩然挺立，风吹不动半丝半毫，共同分享着同样的阳光。
天 贞 观
离石名字的由来，有几种说法，我最喜欢的一种很引人遐思。据说远古时，陨石落于境内，陨石降临，自然带火。八卦之内离为火，此地故名离石。五代时候，刘渊立国，定都于此。北宋初年，天下初定，陈抟老祖世间俗务自此不萦于怀，唯有云游天下，修炼仙道。一日，游于离石，见龙凤虎三山环抱，大水横贯其间，翠绿满山，水流激荡。心大悦之。遂于凤山觅洞修行，洞曰白云洞，以此为中心，修筑道观，是为凤山道院，又名天贞观。
陈抟老祖相中的，自然是宝地。天贞观，自也跟着有三分道骨。那个时候，凤山是绿的，翠竹郁郁，鸟语花香；水是清澈活泼的，可以濯我缨；入夜，山下蛙声一片，田野里，点点萤火，抬头望，繁星似尘。如今，水很浊了，要洗脚，怕也不能；蛙声萤火，想也别想；倒是夜间灯火辉煌，喧闹得紧。
观内有三清大殿。三清塑像，呆板无神，枯坐高台。座下无数人在跪拜、上香、祈愿。三尊神像久未清洗，面上身上满满的都是灰尘。世人都在求神佛圆满自己的需求，却无人肯上前，拂拭神佛身上久积的灰尘。实际上，求神拜佛本是求己。心若蒙尘日久，就是磕无数的头，燃更多的香，又有何用！神佛以己身开示众生，奈何众生沉迷。只知一味磕头、燃香、上供，以微薄之贿赂，欲求心想事成。实在愚妄。
观内石碑，内容大都是重修道观之记事、捐献金钱之人名，或者是某人某日来此游览，作诗留念之类。类同今之“到此一游”。但古人之赋诗刻碑，远胜于今人随手乱划，还只会写“到此一游”四字。不过，无论刻碑还是乱划，过不了多少年，就都不知道谁是谁，也没有人会关心。倒是观内的几株酸枣树，生得自由自在；同样自在的还有那几盆兰花、石榴、美人蕉。久在观中，自也生出三分仙气，你若走近端详，似乎都可开口论道。
踱步观内，心中浮现出无数次漫游于此的我，亦有无数漫游于此的古人。天贞观已经改变，但似乎又没有变，变得是我；其实我也没有变，变得是时间；时间其实也没有变，变得是心；而心，其实也没有变！天地间，有什么会变呢？观、我、时间、心，都在那里，凝固着，流动着，只是没办法相遇重现罢了。随着山径，信步走去，看到路边有小小菜园，几株青藤做了篱笆，阳光透过，明明灭灭。
有时候做梦，梦中是青青翠翠的凤山，山路蜿蜒其间，路是早先的大青石，随着山势起起伏伏，青石被几百上千年无数的人走过，早已光滑无棱角。走在上面，寂寞、安然。
正前方，绿树间，有仙观，半掩半现；回首望，闹市中，车水马龙，红尘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