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临县红艺晋剧院的班主杨强强歇了下来。
按他的话说,过了农历七月十五晋剧演出就开始进入淡季。“你就是白给人家去唱也不一定有地方要。”
8月25日,已经是农历七月二十二。从临汾市永和县的一个村子赶完场,杨强强和他的晋剧团连轴转,匆匆忙忙收拾好行囊直赶临县。因为临县城边的一个村子写了戏,杨强强想抓住今年最后的演出机会。
一路上,车在颠簸,大部分人一上车就打起了瞌睡。车里只有司机和杨强强醒着,时不时还会传来阵阵打鼾声和道具箱子之间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杨强强怎么能睡得着?他还在和“写戏”人沟通戏价。直到车快到临县了,“写戏”的人都给不上一个好价钱。
“七场戏得四天,一万五,太低了,真不能唱!”
在吕梁山区,“写戏”是一种职业。一般哪个地方想听戏,不会直接去找剧团,而是与当地的“写戏人”去谈。想听什么曲目,准备唱几场,打算出多少钱?“写戏人”会在“听戏人”与“唱戏人”之间周旋好一阵子。
最终,杨强强与“写戏”的人没能谈拢,红艺晋剧院在临县的戏黄了。
壹 “兴隆苑”愿“兴隆”
这场戏黄得憋屈!
“要是在演出旺季,也就凑合接了,毕竟一推,剧团的人就得各回各家,人散了,再要凑在一起不容易。现在已经是淡季了,这场接完,下一场还有没有‘写戏人’联系谁能说得准!”杨强强索性推了这场戏价低的有点离谱的演出。
按理说,忙了大半年也该歇歇了,可是一个剧团少说也得养活三四十口子人,杨强强怎能歇下来,又怎敢歇下来!
每年的大年初一,杨强强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饺子碗,就得开始张罗清点道具和装备,因为年前就和“写戏”的人谈妥了,吃完团圆饭就有台口,就得动身出发。这之后,从这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为了赶村披星戴月赶路是常有的事。
对于杨强强来说,每年从正月初几出发到农历七八月份,在家住不了几天。每个月下来,总有二十多天的时间,不是在赶台口,就是在赶台口的路上。每一次赶村,其实是在赶着赚钱、忙着讨生活。
杨强强是临县三交镇西王家沟村人,前些年村里移民搬迁,一大家子被安置到了政府集中易地搬迁小区。小区叫兴隆苑,名字寓意挺好,杨强强每次回家进村都会刻意扫一眼进村照壁上几个写着“兴隆苑小区”的广告体大字。
兴隆苑小区离三交镇政府距离不是太远,两三公里的样子。从一个小山沟搬到镇上住,而且住进了90平方米的小二楼,杨强强对现在的生活环境那是一百个满意,唯一的愿望是,哪天自己的剧团能够像小区的名字一样“生意兴隆”。
杨强强的临县红艺晋剧院是个“草台班子”。从他的装备和演员构成看,给人的直观印象就是“散装”班底和“拼盘”演出。用杨强强的话说,演员是拼凑的,有时候就连演出服装和道具也得临时拼凑。
在吕梁山区,这样的“草台班子”不在少数。杨强强说,在临县,和红艺晋剧院规模不相上下的剧团不下四十家。
剧团多,底子薄,距离“生意兴隆”差的可不是一截。
杨强强没去想这些,也不敢去想。“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只要每天有台口就行。”半蹲在茶几旁的杨强强满目憔悴。
家里多长时间没住过人了?杨强强自己也不记得。“我家那口子也跟着剧团跑,大多数时间也不着家。孩子放了假多半时间也是跟着我们跑。”杨强强随手从桌子上的抽纸盒中抽了几张纸,擦拭着茶几上的灰尘。整个人少气无力,说话声音低沉。
“不好干,本想着这几天再赶几场,可是谈不上好价钱。”
“大部分村子不愿意出钱,把戏价压得很低。”
在临县,在吕梁山区,像临县红艺晋剧院这样的剧团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是每天生活节奏紧张,赶村早已成为常态。让杨强强难忘的是一次从陕西榆林的一个村子到400多公里外内蒙古的一个小山村赶台口的经历:演完戏收拾好摊子凌晨3点出发,到达目的地已经是第二天晌午时间,大家顾不上舟车劳顿的辛苦,马上装台演出,卸妆、换装,哪能顾得上吃吃喝喝的事情,随便对付几口得了。
杨强强今年36岁,在剧团圈子里年龄不算大。但这个年轻的班主掐头去尾也有十个年头了。杨强强15岁的时候就跟着剧团赶村,这样的赶村他走了20多年。
赶村,在杨强强看来,一边是在忙着讨生活,一边也祈愿剧团生意能够兴隆。每一次的赶村经历让杨强强更能理解吕梁山区,以及黄河沿边的黄土高坡上的人们为什么在劳苦一年后,依然愿意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口袋里拿出大几十元甚至是上百元的份子钱让村里唱一台过万元的戏。
贰 每个人都在赶
沿黄一带黄土高坡的山区,每逢神仙菩萨的重要日子,或者赶上谁家家里有红白喜事,晋剧因其浓郁的地方特色,深受村民喜爱,成为乡村仪式上不可缺失的娱乐活动。
8月18日是农历七月十五,也是农村人口中的鬼节。当天,离石区坪头乡卧龙墕村要唱神戏。这在村里人看来是一件大事,每年的这个时候几乎都要请戏班子叮叮咣咣热闹三四天。“写戏人”本来已经和一家剧团谈妥了,戏价是四天七场28000元。可是那家剧团唱了一场都已经开套了,又觉得戏价太低要连夜撤走。
“写戏人”没辙,七拐八绕找到了临县红艺晋剧院,找杨强强救场。
28000元,先前一家剧团已经点走了5000元,三天六唱戏剩下23000元?杨强强掐着指头算来算去,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那家剧团唱完连夜就撤场了,杨强强也连夜从远在十几公里的村子赶往卧龙墕村。
乡间小道曲折难行,黑黝黝的村庄里各式房屋影影绰绰,本来想着可以循着若有若无的乐器声、唱戏声前行,但是路途远,等赶到卧龙墕村,那家剧团早已没了踪影。
卸设备、熟悉场地、安顿演员休息,那个晚上,杨强强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一大早,杨强强却是第一个睁眼。虽然困得上眼皮躲不开下眼皮,但哪敢再去打个盹,他需要张罗着装台开戏。
上午场开演时间定的是中午十二点。已经过了十二点半的样子,话筒、音响也调试完毕了。台下观众早已围坐在一起等着开戏,台上时不时传来急促的咳嗽声、叫嚷声,这种声音是从音响上传出来的,显然文场、武场的师傅们和演员们都已到位就绪,只是不知道哪里又出现了问题。
“电脑卡住了,开不了机,进不了桌面。”杨强强一边使劲按着电脑开关,想通过重启电脑试试看,一边朝着站在戏台后面穿红色古装的女人摆手。
“电脑程序出问题了,字幕屏显示不了。换台电脑试试。”红衣女人叫郭小艳,是杨强强的姑舅表姐。郭小艳除了有角色,还兼做场务,帮着剧团管理一些设备和道具。
杨强强虽是班主,却什么杂活苦活都得过手。“没人做的事情自己都得上手,主要是人手少,有时候自己亲手做了也放心。”
换了一台电脑,字幕屏上的字开始滚动开了。台下的群众眼睛直瞪台上,本想着这下应该可以开戏了吧,殊不知只见杨强强却站了起来,从文场一旁的调音台前跑到了武场。
杨强强随手操起了一对镲,和武场的几个师傅点头示意。“要开戏了!”台下的观众又往戏台跟前凑了凑,嘴里念叨的声音早已经被锣鼓声掩盖。
传统剧团在开演前都有一个仪式,行话叫“打通”。一般在开演前,武场中由鼓板师傅领头集体演奏,为的是营造气氛,吸引观众。现在一些演出中,由于演出环境差异,“打通”这一过场明显少了。
已经耽搁了演出时间,本可以省去“打通”环节,但是杨强强没有这样做。“该有的还是得有,村里有懂戏的人,不能糊弄,糊弄就是砸自己饭碗。”
“打通”通常会进行三遍,每次演奏三到五分钟。当第三遍演奏结束,意味着演出即将开始。杨强强负责打镲,郭小艳的丈夫高峰是领头,掌控者鼓板。还有两个人,一个人负责马锣和梆子,另一个人专管铙钹和小锣。
戏开了!原本以为杨强强会去后台歇会。谁承想他又从武场转到文场。一边弹电子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旁的调音台和字幕屏。
这场戏,赶的人不只有班主杨强强。
郭小艳唱完自己的台词,又去跑兵。稍不留神,跑兵的郭小艳又猫在了布景后面等着拉幕布。苗甜甜是杨强强的小姨子,没有学过唱戏,主要帮着姐夫做一些杂活。人手赶不上时,苗甜甜也会去跑兵。
叁 赶村还在继续
“文场、武场,满打满算6个人?”忍了很久,记者还是问了出来。
晋剧的乐队构成包括文场和武场两部分,标配是文场4人,武场5人,文场主要负责伴奏和场景音乐的演奏,武场主要做的是打击乐器的演奏。一般情况下,文场、武场齐刷刷的9个人更像是一台戏。
“像我们这样的戏班,生存是最重要的。一台戏留几个人就得有几个人的开支。有时候实在没办法,戏的价格低了,只好压人。”杨强强的回答没有半点保留,倒是多了一丝矜持。说话间,眼神却注视着台上的演员,指头压下去的每一个琴键和演员的动作是那么地匹配。
“卧龙墕村的那场戏是26个人的份额,在永和县的那场人员已经压到了17人。”这一点对于一个外行来说简直不敢相信,不相上下的舞台,同样的剧目,人员数量却少了这么多。但这确实是杨强强毫不掩饰的实话。他的回答是一下子倒出来的。
从多少年的底层坚守到丝毫不会去故弄玄虚,不难看出,像杨强强这样的班主虽然混迹乡野,多年来却始终保留着一份矜持。这份矜持,在面对生活时本可以节节败退。但杨强强没有。
杨强强的这种矜持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长年累月在赶村中磨出来的。不是时间的磨炼,而是戏曲人对戏的一种尊重和敬仰。用杨强强的话说,带剧团虽然让他赚不了大钱,但是可以养活他一大家子,也可以养活一大帮子和他同样有着戏剧情怀的人。
相比杨强强,也经常跟剧团的妻子苗莲莲的这种矜持和情怀不是那么的刻骨。苗莲莲多次想让杨强强把剧团解散,去找个“正经营生”过日子。杨强强也犹豫过,但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不管他了,孩子也大了,等明年孩子上小学,我反正是不干了,我要去市区打工去。”在苗莲莲看来,自己还有家政服务师证书,去市区给别人打工一个月下来赚个五六千元工资不是难事,像丈夫杨强强这样的老板,一年上下忙死忙活不说也就赚个打工钱,但是相比之下苦能吃多少,罪又能受多少。
杨强强的这种戏剧情怀似乎也在被慢慢磨掉。有来自面对生活的压力,也有戏剧。
这几天待在家,眼瞅着没戏接,杨强强也想着再过几天出去找一份工作,毕竟现在离年尾还有一段时间。
肆 赶村,期待一声作响
记者不大希望杨强强解散红艺晋剧院。
时间再回到在卧龙墕村演出的时候,夜晚降临,灯光大亮,锣鼓声响,杨强强走上舞台,当又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在上演时,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他虽然只控制着一排琴键,但是整个人仿佛在控制着整个舞台,舞台顿时变成世界的中心。
这话有点大,但是对杨强强来说期待有这么一天。
多少人能够拥有一生去追求的目标,且这个目标又恰恰能够跟赚钱养家重叠在一起呢?杨强强在十几岁跟剧团赶村的时候是看到过戏曲的春天的,而且已经把这个春天常驻在心底,哪怕遇到再刺骨的寒风,哪怕村里的人还会把戏价压得最低。
这是现实。这不仅仅是杨强强和他的红艺晋剧院要面对的现实,更是许许多多像红艺晋剧院一样的乡村剧团要正视的现实。
作为濒临灭绝的非遗曲种,晋剧看的人少,学的人更少,学好后挣得也少。杨强强不是政府部门下了红头文件的传承人,但算得上名副其实的传承人,这种传承表现在一次又一次的赶村中。
长期以来,像临县红艺晋剧院这样的乡村戏班,技艺传承多源于师徒相传或来自父辈的口口相传。这种薪火传承的源头,多来自于戏班出生和长大的孩子们,在环境熏陶下自发产生出对戏曲的喜爱。
这样的切身感受,对于杨强强来说生动、深刻,甚至刺骨铭心。而如今,就像红艺晋剧院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窘迫,是否还能培养出爱好戏曲的一颗初心?
杨强强更明白,戏班离不开他这样的人,他也离不开戏班。有时候辗转于不同的乡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嬉笑怒骂间散发的那种源自骨子里的传承和接力,让他们在唱戏,爱戏,离不开戏的舞台上茫然。
杨强强二十年前跟着剧团赶村时,正是戏曲的黄金时代,他也许曾幻想过有一天自己在舞台上能够绽放光芒。没承想现如今自己也做上班主却还是日夜奔波于乡村集镇的简陋舞台。曾经年少爱追的梦,早在岁月的磋磨下化成戏台上一次次的身不由己。
“苟且”着,但却依然践行“诗与远方”。
在台上,他们看遍了无数次风流潇洒的才子佳人,威风凛凛的帝王将相。而在台下,像杨强强这样的“草台班子”班主饮风茹雪的生活由乱砖碎瓦砌成,又被生活撕得支离破碎,处处布满尴尬。
每一次、每一场、每一天、每一年,只有杨强强知道,也只有像杨强强这样的“草台班子”班主明白,他们从边缘之地出发,也需要扶老携幼,也想把“草台班子”做大做强,纵使戏台上古老的身形,夸张的脸谱,粗犷的唱腔再怎么装饰,再怎么狂嚎和宣泄,他们在戏曲中的意义谁又能明白到底有多少。
他们仿佛是从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草根,质朴,沾满泥土气,辗转奔波,顽强生活,正变成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他们不会突然“消失”,却在逐渐“消逝”。令人伤感和惋惜的是,这个进程似乎并不可逆。
杨强强只是一个赶村的人。赶村,期待一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