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总想写点什么来纪念一下。可这40年来,我们国家的发展太迅疾了,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该从哪方面写起呢?思来想去,还是从吃的方面着笔吧,一来是想到了“民以食为天”这句亘古俗语,二来我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吃货。
话说我大约六七岁的时,也就是1978年以前。我家在当时还不算太穷,这得归功于我的母亲,她是个手艺人,时不时地可以拿到一点活钱来贴补家用。因此我没有挨过饿的经历,只是吃“好面”(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白面)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记得那时,每天就是以玉米面为主,吃好面只有在几种特殊情况下才可以实现的,一是生病。二是过生日。三是过年过节。四是有亲戚来。生日一年只有一次,过节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生病也少,小时候的我身体倍儿棒,虽然也装过几次病,但因自己天性胆小老实,装病时的那种忐忑与惶恐大大超过了吃好面之快感,也就不再做那样的事情了,因此,吃好面的愿望就只能寄予亲戚来家里这上了。
那时通讯工具少,人们想见面了,非要跑到家里来,因此亲戚朋友之间的往来较为频繁一些。而那个时候的物质也很匮乏,招待客人最好的就是白面。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给客人吃的时候,必然会有我的半碗。有客人来,外婆一般都是做手擀面,也就是我们土话说的好面旗则,浇的菜就是炒土豆丝或者是熬南瓜土豆粉条烩菜。那时候,男客人通常是吃两碗,女的则是一碗又多一点,都比现在的人能吃。外婆煮面也是分两次,第一次是一碗,指定是客人的,第二次会多出来半碗,那就是我的了。奇怪的是,外婆每次都会剩出来半碗,那会就觉得外婆是天上的神仙,能掐会算的。每有客人来,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来客基本都是要吃了饭才会走的,偶尔也有不吃饭就要走的,这个时候的我就会拽住人家的衣角,一个劲地嚷嚷着:“别走,别走,吃了饭再走!”人家就会摸着我头上的小辫子笑着说:“看这孩子真懂事,那就吃了饭再走吧!”事后,外婆总会瞪我几眼说:“还不知道你那点鬼心思。”我就嘎嘎嘎地笑着跑了。
小时候的我特喜欢安静,很少出去和同龄的孩子们打闹玩耍,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外婆的小跟班。那时,我最爱看外婆做好面旗则,斯情斯景,恍如昨日。每有客来,我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灶台一侧,眼睛滴溜溜地随着外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的移动而转动着:外婆先是从窑后面那支高大且笨重的老旧柜子后面的一个小黑瓷瓮里面舀出来一小碗白花花的面粉,倒在一个半大的干净的粗黑瓷盆里面,便再去舀一次。
外婆通常都是舀两次面的,第二次一般都是半碗,可外婆有一次总是倒进去又舀出来,迟疑片刻又倒进去又舀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可每次舀出来倒进去的也就那么一半把面。我那会对此很是纳闷,就问外婆:“你那是干什了?”外婆就冲我笑一下,并不吭声,那个笑,让我总是觉得怪怪的,和她平时的笑有些许的不一样。长大后,我无数次地回忆到这幅场景,想到外婆的那个笑,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笑,蕴含了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啊!
待外婆好不容易确定下来面粉的数量后,就开始和面了。她一手慢慢地往进倒凉水,一手缓缓地拨拦面,直到把面粉全部拨拦成絮状后,再加水将面絮揉拢成面团,一直要揉好长时间。听外婆说,和面要做到 “三光”,即“面光、手光、盆光”。外婆每每看着那光溜溜、亮晶晶的面团就会笑呵呵地对我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最后是拿一块半湿的笼布苫在面团上。等上一会,外婆就从柜子洞里抽出一根比我还要高的像细水杯般粗细的擀面杖,把案板往灶台上一放,抓半把面粉轻轻撒一层铺底,再把和好的面放上去,双手用力压平,便开始擀面。外婆那若细柳般的身子随着两手不停的运作而前俯后仰,她握着擀面杖、压着面饼如行云流水般越擀越大,犹如一张洁白的宣纸在外婆的妙手丹青中创作出一幅色彩斑斓的生活画卷,煞是有趣得很,不大功夫,一张又大又圆且皮薄透亮如蝉翼般的面皮就呈现在眼前,外婆把这张擀好的大面皮用擀面杖挑起落下,上下对折几层,大约和她的手掌心一样宽,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黑油油、明晃晃的铁刀,开始噔噔噔地切面。而后用手抓起切好的面抖拉开来,哇!粗细匀溜,长短划一,再轻轻地撒进翻滚的开水锅中,不时用筷子搅动一下,细花花的面条在沸腾的铁锅里欢快地舞蹈着,煞是好看的很,待三五分钟便可捞出了,再浇上预先做好的菜,调入盐、醋、芫荽、大葱丝儿等,大人们还会用筷子头挑进去几点亮津津、红通通的用自家炸的菜籽油合的辣椒,匀匀搅拌后,就可以食用了。劲道柔滑、唇舌生香,哇!好吃死了,那种感觉,那种滋味,真是妙不可言!至今思来,那种舌尖上的美味,味蕾上的享受,犹如翻滚的波涛在我心底经久不息。吃外婆做的饭是一种享受,看外婆做饭同样是一种享受。
有亲戚来,能吃上半碗好面旗则,就是那个时代、那个年龄的我最为愉悦和最企盼的事情。可是有一次我就差点没有吃上,经年来,那个场景还会冷不丁地溜出我的记忆库,呈现在我的眸子里,每次都会让我心头暖暖的,眼眶潮潮的。
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中午时分,外婆正拿出擦尖床,准备做我最熟悉也是最讨厌的擦尖吃。正当我愁眉苦脸的时候,忽听外面“哐当”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外婆出声,我已像一只野兔子似的窜出去了。“姥姥,姥姥,我老舅来了,快做饭。”我大声疾呼。
进来的人是我的老舅,我外婆的亲弟弟。“这下雪天的,你跑什了?真是的……”外婆一边嘟囔着,一边拿了块干毛巾拍打着他身上的雪花。“我这不是看你来了,好多天没见了”老舅嚅嗫着。“老舅饿了,快点做饭吧”我朝着外婆大声嚷嚷着。看着外婆把白花花的一碗面粉倒进盆里,没有迟疑就又去舀了多半碗倒进去,我心里不由地一阵阵窃喜。我这个老舅,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啥事也不管,用我们当地话来说,就是脑袋里面缺根弦。听外婆说,老舅生下来还正常,就是在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几天不退,加之那会医疗条件差,导致我老舅后来就比别人少了一些精明。不过我外婆还是挺疼她这个弟弟的,每次来了都给做“好面”吃,他也很能吃,要吃满满的两大碗呢。
不一会,外婆就做好饭了,照例是粗细匀称的好面旗则,炒了粗的土豆条,还破例放了几根细的粉条。第一次煮的面是老舅的,我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狼吞虎咽,不一会就吃了个底朝天。外婆又煮第二次,我便飞快地从凳子上跃起来,跳到锅跟前,两眼熠熠生辉,心扑通扑通的。看到老舅端走第二碗,锅里面分明还有一些面条,外婆又拿出一个小碗来,“姐,把锅里的面给我留着,今天饿了,早上也没吃饭。”我的手分明已经碰到那碗沿儿了,突然像是听到一声炸雷似的把我的手给炸回去了。我垂头丧气地跌坐回凳子上,外婆也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吭声,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姐,我不想吃面了,我想吃菜,你今天炒的菜太好吃了。”只片刻功夫,老舅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于我而言,犹如春风过耳。结局是:我如愿吃了多半碗好面旗则,老舅又吃了小半碗他几乎每天都要吃的土豆菜,这场有惊无险的小风波,以我所希望的方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若干年过去了,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个智商低于常人的老舅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是看到我颓丧的表情还是恼怒的眼神,抑或真如他所言,是因为外婆那天炒的菜好吃,可是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吃这个山药蛋都吃到想吐的地步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团。记得我长大后就这个问题还问过外婆,已经瘫痪在床三年多的外婆那干枯的眼睛里突然泛出一些光亮来,她喃喃地念叨着:“人之初,性本善……”,也许外婆说的正确吧,因为毕竟他们是一母同胞,她更加了解他的弟弟。于我而言,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吃过的最为美味香甜的一顿饭,至今想起,心里还是暖乎乎的。
现在,白面对我们而言已经有些吃腻味了,有时候还想吃一点玉米面之类的杂粮。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因着亲戚来吃到的那半碗好面旗则却让我永远不能忘怀,每每思来,都是满满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