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过年,小时候的一些过年景象即刻浮现于脑海中——
腊月十几我们就放假回家了,这时候母亲就开始让我和姐姐先洗从学校拿回来的被褥,然后是家里来客人铺盖的,最后是一家人的。今天两床被子,明天几块褥子,边拆边洗边缝,这样陆陆续续几天里全部拆洗完。冬天里晒干得慢,每洗完一件姊妹俩就要撸起袖子使劲拧干,再晾晒在到院子长铁丝上,等到再晾下一块的时候,那块已经冻得硬邦邦了,碰触一下,哗啦啦直响。晌午后,一天要洗的全部洗完了,白的被里、花花绿绿的被面一排列队挂在院子里,寒风吹来悠悠地晃着,第二天就风干能缝了。
我们村水井在山沟里,一遇到下几天大雪,挑水就非常困难而且危险,路窄结冰,上坡路又多。为了节约用大瓮里的井水,这时母亲就教我们清洗被褥先用雪水洗,最后涮的两遍用水瓮里的水,我们端着小盆在院里院外取雪,到处都是厚厚的白白的砂糖雪,刚开始鞠雪觉得柔软绵和,几十次攒雪捧雪后,手全是红红的,飞快地端回家里倒进锅里即刻是淡蓝色的雪水。
那时候过年用的烹饪调料是自己家里捣碎的。大料花椒辣子是放在铁钵里捣,鏊子上铺上一层稍微烤出香味,就倒进铁钵里,接过母亲手里的圆铁锤,我就坐在院子里青石阶上,两脚夹着铁钵,一手抓住钵沿边,一手握着锤把子咚咚咚地捣起来。总是小孩子不一会就胳膊酸累,拿起锤子看看还有多少大块儿,一会问问母亲行了吧,母亲瞧瞧说再捣三百下。就又开始心里默默数数了,再捣捣再看看,觉得行了抱上铁钵回屋里倒面罗上筛筛,筛不下去的继续再烤、再捣、再筛,直至全部捣完。
捣辣子时锤子带出来的辣味直冲鼻孔呛得人直打喷嚏,母亲总是把那串秋天就挂在西房粮食窑墙上的干干的红萦萦的辣子摘下来擦干净,在锅里倒一点麻油炒炒再让我捣碎的,今天仍能想起那个又辣又香的味道。盐是摊在案板中心,拿个粗瓷碗,两手攥碗边,碗外肚子抵在粗盐粒上,伸直胳膊在案板上不断用力划着弧线,一道道雪亮的白线就是拉碾成细碎细碎的食盐啦!越白说明越细,装在玻璃罐头瓶里,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纯纯的喜悦也装进了那些调料瓶子里!
蒸花馍和豆馅馍时,生火、揉面、捏花、加水、添炭、换蒸笼就不敢有停息。一笼快蒸好时,就要赶快捏好摆好下一笼。做小燕馍更麻烦,捏小动物造型、莲花梅花造型,不像时母亲便训斥着再示范,再捏。切一半的小黑豆要做眼睛,按的要不深不浅,很是手忙脚乱。赶不上趟的时候很多,碱放的多少、面的软硬和馍剂子大小都有说法的,懵懵懂懂就是帮手,哪里能明白的?有时蒸得不合母亲的心思,就会念叨到下一年。
除夕前一两天父亲就下窖拿胡萝卜准备羊肉(或是猪肉)饺子馅。我们随着父亲顺着结满霜花的窖口下去拾土豆、胡萝卜和苹果。家里亲戚多,所以吊上来了几乎两笼胡萝卜。早饭后就开始一个个洗干净收拾好那些胡萝卜,再擦成丝,然后嚓嚓嚓嚓嚓嚓一刀刀剁碎。大案板上、盆里堆成小山似的,手上挨着刀上部的虎口处撞碰得一会就是又红又肿又疼,剁剁歇息,一上午总要剁完,有时中午就会吃到馅饼!一大卷羊肉或猪肉从南墙根的扣盆里拿出来了,有些冻碴正好切。白花花的油红艳艳的肉绿生生的大葱在父亲或是母亲的大刀挥剁下,渐渐融合在一起,色彩不再明晰粉蒙蒙一片。这时锅头炕上两个案板同时剁菜剁肉,咚咚咚嚓嚓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打雷下骤雨,一时半会消停不得。胡萝卜味羊膻味大葱味弥漫整个窑洞,裹到进进出出的人身上,携带到半院,再被寒风接走。随后在二号大锅里开始和馅儿了,花椒面盐撒进去,羊膻味渐渐褪去,扑进鼻孔的是混合起来的清香味,父亲两只大手在锅里不断刨着搅拌着,最后压实,要装两洋瓷盆一大锅。端到寒窑里盖好,从除夕一家人用它包饺子吃、初二开始待客人用到初八吃记性火烧,就把这么多的馅儿消灭进人们肚子里去了。
记忆中一到过年父亲母亲格外的忙碌。母亲既要缝制一家人的过年新衣服,又要做新布鞋;既要拆洗铺盖,还要置办过年的米面;既要清除每孔窑洞的尘土,还要收拾箱子柜子里面的东西,一年了都要腾挪清理一遍。除了做好自己家的,还要帮邻居亲戚们干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我母亲心灵手巧,这时候就要帮没有缝纫机的人家做衣服,一会给张家剪鞋帮,一会李家让画鞋垫;今天是裁絮缝结婚人家的棉衣裤,明天是给人家拼凑布头缝过年新衣。那时候布料花样少,母亲就会照上《家庭日用大全》里介绍的裁剪样式和装饰做有特点的上衣,让我们穿着出去很受称赞。白天忙不完,到晚上母亲还要拉电灯泡到缝纫机旁哒哒哒地赶着做,机身和机头使用的频率太高了,哒哒哒哒的机器声在半夜三更里总把熟睡中的孩子们唤醒,耳闻目睹见证了母亲的辛劳伟大!
我父亲毛笔字写得好,还会编对联,自然本家的近邻的对联都要父亲一手包办。腊月二十三后,就有人陆陆续续把红纸送来了,裁好了的就在纸背面记上名字和几副数,没有的就按照主人的吩咐“因纸制联”了。父亲要针对性编写一两副楹联,把那户人家里一年的喜悦和家庭变化用吉祥的词语总结在他家的对联里面,我们跟着父亲也学会了裁纸、订字数、分上下联,贴对联。二十六七父亲就摆开桌子,拿出笔墨纸砚,照着他提前编好了的对联或是买来的楹联书神情专注地挥毫泼墨起来,我们则小心翼翼地拉着纸边力求保持父亲好写的姿势,每写好一条就平平地摆放到炕上、箱子上、躺柜上,墨迹干后按照上联下联横额的顺序收好,一家家再按大门中间房子偏房库房牲畜圈之类的排列卷好。没空取的我们小孩子就送去,一点也不马虎。
写对联的间隙父亲还免费给人们理发刮胡子,在炕和躺柜之间过道地上放一木凳子来人一坐,脖子上再围上母亲的白布围裙,父亲就咔嚓咔嚓推开头发了。飘散着墨香味道的空气,在人们爽朗的谈话声音中轻松欢快地流动着。父亲给人刮胡子的时候,总先把刮刀在肥皂水里蘸一蘸,然后就在炕边的蓝洋布长枕头上蹭过来蹭过去,沙沙沙地出刃呢。我默默看着,心里小声唠叨:好不容易洗得干干净净的,又给弄脏了!而那个等待刮胡子的人呢?下巴脸颊侧抹了白肥皂,头使劲地向后探着,双腿分开伸直,脚全放地上。父亲靠着躺柜,把那人的头倚在自己立在躺柜上的大腿上,一刀一刀地小心翼翼剃刮着,那人则闭着眼睛好像完全陶醉于接受洗礼的幸福中。临近除夕的那几天大人们忙而不乱,从除尘、蒸花馍、炸年糕、做豆腐、杀猪、宰鸡到剁馅、糊窗纸,贴年画等等丰富的年事一桩桩做得从容有致,有条不紊,细致紧凑!
“年”——来了!院子里的火楼点着了,红红的暖暖的火焰映照着红红的对联,映照着围着它蹦跳着的穿新衣的孩子们,映照红了整个院子,映照着新的星空。二踢脚和鞭炮声在万山之间呼应着,普天同庆,整个欢天喜地!所有的中国人都精神抖擞,随着新年钟声的敲响齐刷刷地站在了新年的路口,一起向充满希望的新时光里跑去!每个人都张开双臂,拥抱到了一个大大满满的喜悦!
初二开始走亲拜年,一般先去舅舅家,从大簸箩花馍中选好看匀称的一家十六个背布包里就走啦!有时花馍串亲,串着串着就又回到了自己家的箱子上,有那么一两个在整齐摆放的四行或四列中一眼就会被母亲认出,我们看了也都不约而同叫起来:“呀!真是咱家蒸下的!”母亲说这是物见主会说话,我们都笑了。
出门几天回来就开始汇报父母亲:在谁家吃饭了,吃什么了,给了多少压岁钱,还见了亲戚的什么亲戚……满嘴收获满心欢喜,仿佛凯旋而归的使者!
同样的客人来了,我们要一个个问候招呼,父亲是很看重的。有时我们刚在外面玩回家,见到陌生的客人,大人们即刻介绍并让我们虔敬地再叫再问候,那时是很难为情的。给客人端茶倒水,添瓜子放糖块,做饭时就剥葱捣蒜,洗菜拿肉,手捏饺子皮,切拉面,端碗递筷……总是客人先吃我们再吃。有时候和同龄亲戚玩,带上满村里串门,晚上再领着去看电视。我村里正月里自发电,晚上孩子们更精神了,站几小时盯着小电视也不觉得累,屏幕上放出雪花才回家睡觉的。一路叽叽喳喳,又说又笑不冷也不怕,白天过年的欢乐从黄色的灯光下向黑色的夜幕中拉长了很多很多,人们聚集的屋子里面还不时传出哄哄的笑声!
岁月流转,年年更替。年是上一年人们物质生活精神风貌以及社会风情的集中展示。在农耕为主的岁月里,人们春播夏耘秋纳冬藏。辛苦了一年熬了一冬天,于是在过年时亲戚朋友好不容易相聚一起,把藏了一年的话语对亲人一吐为快。把酒话桑麻,滔滔不绝交流着去年农业上生活里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热情分享着去年的劳动成果。年更是人们对下一年充满希望的起跑点,觥筹交错中,彼此心中绘就了未来生活的蓝图,心中蓄积了满满的走向新春的力量。
说过年孩子们最是欢欢喜喜。走亲戚!拜年!走出了更大的生活天地,更走出了传统中国家庭亲情。压岁钱可能是几角钱几块钱,在年的天地里,却是孩子们满满当当的快乐,是最为宝贵的财富。所以“过年”是个特别有魔力的节日!是一件含义特别多、内容极其丰富、花样不断翻新的牵扯影响全国人民的大事情!让一年一年过到现在的我,此刻说起来仍是满怀虔意话语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