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出现临县话的原因试析
《红楼梦》是用乾隆时期的北方官话写成的。她的语言基本上是典范的北京话,同时吸收和运用了一些方言;人物对话几乎全部是经过加工洗练的北京话,是直到今天我们仍在说着写着的语言文字,是北方官话为基础的高度成熟的文学语言。这是红学家俞平伯、启功、王蒙、徐迟等人研究《红楼梦》的论断综合。《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生在南京,生长在北京,成熟于北京,笔耕于京郊。清政府统治者是北方人,在高度集权的岁月里,包括北京话在内的北方话成了近代中国的中心语言,也就是官方语言,即官话。
临县话是北方官话的组成部分。临县话属晋语吕梁片汾州小片,晋语属北方官话。《临县志》记载,“临僻处山陬,”“自赵、韩、魏三分晋地,秦赵相攻,始有蔺、皋狼等名。”“匈奴窃据百余年。”“永兴(304)初,匈奴左部帅刘渊据离石称汉(在今离临之间),”“蔺、皋狼隶焉。”北周“于今县治南三十里置乌突郡乌突县,又析今县南境隶定胡郡定胡县,析东南境隶窟胡郡窟胡县。”“三交在今县南五十里,以古迹证之,则三交应是乌突、定胡、窟胡分界之地,其名有由来矣。”“隋开皇中,改乌突为太和,废郡为县,隶离石郡,其东南境仍为定胡、修化辖地。”从这些带有明显北方地域特色、反映临县历史的词汇中不难看出,临县曾长期在北方人的统治之下,其语言文化理所当然地留有北方民族的烙印,方言中自然会有北方语言的遗传。
清政府统治者来自当今的东北、华北北部。古往今来,临县话与内蒙古、陕西北部、北京、河北的语言更为接近,特别是与内蒙古、陕北话的发音吐字、造句方式、话语结构都相似、相近、相当、相等,有的话简直难分彼此,表现同音同意,实质同根同源。
临县话是古老的。《临县志》有“临居晋之极西,虽在丛山之中,开辟最久”。临县夏商属冀州,周归并州,春秋在晋,战国为赵域,秦成太原郡一县。汉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置临水县,属西河郡。东汉永和元年(公元140年)因匈奴入侵,为离石县地。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县境虽为离石县地,实沦为匈奴统治。北周时置乌突郡、乌突县。元至元三年(1337年)升为临州,但不领县。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域名数改,归属几变,直至明洪武二年(1369年)降州为县,至今。
夏之前,黄帝、尧、舜时的临县历史虽然暂不见定论,但考古学原理告诉我们:“夏商属冀州”的临县既不会是从天上突然而降,也不会是由地下忽然而生,无疑是从舜、尧、黄帝的怀抱里蹒跚走来的。这种推论有幸被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所证实:临县湫水河沿岸新发现的五处古文化遗址表明的文化年代为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在一万年以上是其下限(《吕梁市不可移动文物名录·临县卷》)。
从建制沿革和文化遗存不难看出临县这片黄土地的古老沧桑来,顺理成章,临县的古老无疑为临县话的古老奠定了铜铸铁打的基础,树立了巍然屹立的丰碑!
临县话的语法特点与古典文学语法的一致性表明了临县话的古老。《山西方言志丛书》记载临县话的两个语法特点:“重叠式”和“‘圪’的用法”。“圪”在内蒙古方言中号称“万能词”,在陕北方言中屡见不鲜。“圪”在临县话中更加特殊,几乎是无圪不话(圪台、圪堎、圪梁、圪枝、圪针……圪文文地、圪妨妨地、圪爬爬地、圪阵阵地、圪品品地、圪筛筛地、圪婪婪地、圪瞅瞅地、圪堆堆地……圪杈八九、圪惊麻咋、圪哩浪荡……)。
临县童谣《夸息咪》是叠词运用的典范。65个字的童谣,含有24个叠词,共48个字,占了总字数的74%。叠词有点石成金的功效:
脑脑西瓜瓜,脸脸桃花花,眼眼黑豆豆,鼻鼻香炉炉,耳朵扁食食,嘴嘴红豆豆;胳膊黄瓜瓜,手手莲花花,肚肚板鼓鼓,□□醋壶壶,□□云瓜瓜,腿腿萝卜卜,脚脚糕斜斜。
临县话对叠词的掌控驾轻就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仅仅是童谣,成人语言亦莫不如此。“A A B B”式成语(散散碎碎、蹄蹄爪爪、纸纸扎扎、衣衣裳裳、开开通通)和 “一A A”(一阵阵、一篮篮、一桌桌、一气气、一门门)、“A A地”(稠稠地、侯侯地、欢欢地、悠悠地、顺顺地)、“A A + 方位词”(肩肩上、怀怀里、坡坡下、格格外、堎堎上)、“A B B”式(吃稠稠、数票票、顶拐拐、藏迷迷、绌鼻鼻、摇脑脑、挤眼眼)的词语,都是临县话中叠词的经典,像“和和气气、巴巴硬硬、规规矩矩、本本份份、停停妥妥、周周正正、恭恭敬敬、文文雅雅、稳稳重重”和“一时时、一筷筷、一盆盆、一点点、一伙伙、一群群、一顺顺、一向向、一手手”这类词,便是临县老老少少、侯侯大大张口就来的家常便饭、语言大餐。本人在2021年8月28日、9月1日和9月4日《吕梁日报》晚报版连发的《品叠词秧歌,说临县话的语法特点》中,对此已有所论。
《诗经》中的临县话佐证了临县话的古老。《匏有苦叶》描写女子等待情人,不愿离开渡口的情形,末尾写到:“招招舟子,人涉公式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译为:船夫摇船摆渡过,别人过河我不过。别人过河我不过,我等好友来找我。诗中的“卬”,读áng,人称代词,我。今天的临县话说“我”就是卬,与几千年前的《诗经》惊人的一致。《邶风·静女》描写善良姑娘送给情人红管笛,原文中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译为“善良姑娘白又细,送我一支红管笛。”这里的“贻”读作yí,是“赠给、送给、给予、给”的意思。临县绝大部分人说“给、赠给、送给、给予”的意思时,说“贻”。贻、卬都是非常典型的临县话,如:贻卬荷来。贻卬两块钱。贻卬捎个东西。贻卬喝口水。
《诗经》中的《东门之池》抒发男青年对美丽姑娘的爱慕,开篇“东门之池,可以沤麻。”译为:城东门外护城河,河水可以浸泡麻。“沤麻”与临县农活的沤麻又是惊人的一致。麻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皮层的韧皮纤维也叫麻,用来制绳索、织布等。临县话中有种麻、打麻、麻窟、沤麻、折麻、麻秸、麻绳、麻袋、沤麻坑、麻秸骨瘦、麻繎丸团,说的事物都与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的“沤麻”与《诗经》中的“沤麻”都是指将麻(刚从地里收回、韧皮与麻秸紧裹着的绿色草本植物)泡在水中浸泡,脱胶,以使麻皮与麻秸易剥离。“可以沤麻”虽然是几千年前经典诗的语言,但简直就是今天临县话的原版。
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临县话折射出临县话的古老。
剪绺:临县话说小偷、扒手为剪绺,闽南和台湾等地的人也都称扒手为剪绺。古人用绺(丝线的组合体;丝带)将钱袋子系在腰间,小偷行窃时,得剪断绺子。久而久之,描述偷人动作的“剪绺”就演变成小偷的代名词了。元杂剧《吕洞宾度铁拐李》第一折:“哄的我低头自取,你却叫有剪绺的,倒着你的道儿。”明代白话小说《警世通言》第十七卷:“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哪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清小说《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三回:“这人是剃头的待诏,又兼剪绺为生,专在渡船上,乘着人众拥挤之间,在人那腰间袖内遍行摸索。”
年时:临县话说今年的前一年是“年时”。“年时”在古汉语里表示“往年、当年”,如苏庠《菩萨蛮》:“年时忆着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刘辰翁《青玉案》:“前度刘郎重唤渡。漫山寂寂,年时花下,往往无寻处。”近代汉语里,“年时”表示去年。明《桃花扇·拜坛》:“年时此日,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钟万财起家》第一场:“年时个也同我那烟杆子汉种了两垧谷子。”清代洪昇《长生殿》有“报道今宵七夕,忽忆年时。”
恓惶:临县话里有“恓惶可怜、恓惶洼苦、恓惶惶的”。恓惶,可怜的意思。元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二折:“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恓惶泪。”《风雨像生货郎担》四折:“未落笔花笺上泪珠垂,长吁气呵软了毛锥,恓惶泪滴满了端溪。”
䄚:cáo。古汉语里“衣未及时浣洗”为䄚。䄚有脏的意思,《汉语规范大字典》68页“清 俞越《诸子平议·淮南子四》‘曹氏之裂布’:‘䄚者疑是小儿承接(屎)尾(尿)之布,故亦谓之公式。’”临县话说衣物等被弄脏了叫“䄚湿”,脏得没法洗干净叫“湿䄚”,污点为“䄚点点”,物体上的灰尘、油污、污垢为“䄚黢”。
浣洗:临县有“浣洗衣裳、浣洗条被、没啦浣洗的衣裳、浣洗不转”等说法。在古汉语中,浣:洗。韦应物《寄卢廋》:“乱发思一栉,垢衣思一浣。”唐代官吏每十天给假休息沐浴一次叫浣。李白《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复此休浣日,闲为畴昔言。”古汉语和临县话中的“浣”都是洗的意思,只有“洗”才能说得通“垢衣思一浣”。
古老的临县话传承至今。临县属黄土丘陵沟壑地区,冬季寒冷干燥少雪,春季干旱多风少雨。“临县、临县,十年九晛,一年不晛,冷雨打了九遍。”说的就是临县的生存条件较差。千百年来,除了战争,外来人口对临县的渗入、冲击微乎其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环境,很难迎来外民族的青睐,外来文化自然少有机会改造临县文化。崇山峻岭阻断了进步的鞭挞、文明的渗透,临县固守着自己的原始,衣冠简朴古风存,从风俗到语言,难能可贵地保留下一段古风韵,古老的临县话因祸得福,传承至今。
“斜”“回”字佐证了古老的临县话传承至今。普通话“斜”读xié,音同“协”。临县话里的“斜”读xiá,与“霞”同音,无一例外,截至目前尚未发现临县话将“斜”读xié的。《古汉语字典》中“斜,旧读xiá”,足以说明临县话古今都是读xiá的。晚唐诗人杜牧的绝句《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斜”就是读xiá,而不读xié,否则就与“家、花”不押韵了,整首诗就不可能成为千古佳句为古今所推崇。
诗人韩翃在绝句《寒食》中用的也是α的韵,“斜”也读xiá: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李白的《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回”,普通话读huí,而诗中只能读作huái,与“开、来”同押αi的韵。临县话中的回,始终读huái,正是保留了古音。
黄河水运使临县话撒遍乡外。临县在晋陕峡谷的东岸,黄河流经临县百公里,沿线的克虎、曲峪、丛罗峪、碛口都是因长期的黄河水运而兴起的商业重镇,其它乡村亦因碛口水旱码头的天然转换而接纳了无以计数的西北与中原的商贾,物产、信息的交流,必然是从语言的交流开始的,临县话既吸收外域语言的营养,自然也会将自己的语言精华传播出去。
临县的伞头秧歌文化、晋商水旱码头文化、方言文化作为黄河文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华夏独树一帜,都与黄河同临县的肌肤相拥、口舌相吻密不可分。黄河从临县的沃土中挟裹着泥沙奔向大海,参与下游的发展,同时也将临县文化中生命力最强的临县话揽入掌中,洒向中华大家庭。临县话投入了《红楼梦》的怀抱,《红楼梦》拥抱了临县话。《红楼梦》的文学语言与临县话演绎了一段比宝、黛、钗毫不逊色的爱情故事。
总而言之,《红楼梦》是用乾隆时期的北方官话写成的,临县话是北方官话的组成部分。临县话是古老的,古老的临县话传承至今。黄河水运使临县话撒遍乡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