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过了对着台阶上的油漆浮想联翩的年纪,登山人也再爬不动山了。
那一小摊油漆似乎是所有记忆的滥觞,爷爷和我都管它叫:登山人。因为我们都觉得,它的形状像一个迈步登山的人,背上似乎还负了什么东西。那时候我还小到走不了楼梯,爷爷背着我上楼的时候,他说,台阶上印着的就是我们祖孙。
“登山人,就是爷爷背着孙子。”
我有点怀疑,是不是他弄错了。于是我问爷爷,这是他画上去的么,他说是。
我想,画的真不怎么样。
这似乎是多年以来我们所共同保有的秘密。可幼时的记忆总像冲刷的海浪一般,有些新出现在沙滩上,有些则被卷走,吞噬入深海。后来,爷爷奶奶搬出了老房子,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台阶上的登山人,甚至忘却和它道个别。
可真正的离别从不给你告别的机会,2021年6月14日,我的爷爷因突发大面积脑梗,进入了重症室,同年的7月9日,我的爷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小摊油漆变作的登山人,像是多年步履风尘,终于走到终点一般,回到我的脑海里。
此时落笔,已经是又一年的夏天。
我想更加放松自由的怀念他,不似去年夏天急急写下的悼文,仿佛一切都被套上一层“足以为外人道也”的枷锁。所以,我要说,我和爷爷,总还是亲密的,只不过随着成长,我们更习惯于隔着一层生活的帘子,看向对方的时候,满眼都是不介入的爱。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总是让我显得过于孩子气,并不是长大之后才会有这种感觉,更不是成长的战利品。好像小时候第一次接触算术的时候,何欣茹同学刚刚继承给我一波幼儿速算题,我在心里恼火她怎么每一本都只做了一点点,留下大片空白的题目让我一个头两个大。回到家后,爷爷指着我速算练习册的封皮,高兴地说:
“蛋蛋你看,这个兔子多会吃,这篮子里有红的,绿的,黄的······”
我很惊讶,为什么爷爷从不像任何一个长辈一样,打开书页给我布置今天必须写到哪里哪里,而是比我,比那个刚上小学的我更像个小孩子。于是我很认真地说:
“爷爷,这本是算算术的,里面的题跟兔子没有关系。”
现在想想,是不是我好多次,都没有理解他的风趣。我的爷爷,他是爱我的,他是非常非常爱我的。我父亲的孝顺,让他无论如何也想让我知晓爷爷对我的爱,可爱哪需要别人告诉,那是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的真情。而我又该如何表达,我同样爱我的爷爷。
当我终于懂得耐下性子,去和爷爷聊各种我以为他不会懂得东西,我惊讶的发现,原来那些来自报纸和传统新闻媒体的消息,也足够支撑起一个老人的信息储备。有时也让那个自以为什么都懂一些的我,哑口无言。
可更多的,还是巨大的差异化理解,那些我都不指望与父亲探讨清楚的问题,在这个同样心气高的老人身上,我也依然得不到答案。我慨叹着那一辈人的志向与情怀,又因为他已经没办法见到我们这一代人辉煌而沮丧。
我总是有过分充沛的表达欲,大部分时间,我们聊的会很开心;可有时候,沟通的分歧会让我觉得,是不是我压根没必要和一个老人说这些。
回程的车上,父亲对我说:
“孝顺孝顺,这个顺字很重要,你不要太较真了,有时候顺着老人的话说就好了。”
我沉默着点点头,表示认可。
可看到每次随着车走远,爷爷探出窗户的小半个身子,我还是不忍心的。总还是不愿意那样,觉得爷爷既然摆出别的观点,那一定是很认真的和我聊天的,若总是打个哈哈顺从的接过去,就真的是把对方当做没有共同话题的老人了,如果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告诉对方,实在不够真诚。
直到爷爷离开,这个问题才像是一个坠落阳台的花盆,“啪”的一声,碎了一地,不再重要,甚至不再需要被提起。
我有时会有点后悔;有时又觉得这样才是合理的,便会释怀一些;有时又真的很想搞清楚,是不是只有我们这样各执一词的聊天,才不会被对方小看,不会让我觉得他是个过时的老头子,不会让他觉得我是个没长大没见识的小屁孩。
此时的我坐在电脑前,敲打着手中的键盘。仿佛在不远处的那颗,不是很亮的星星上就能找到他。他低垂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三张报纸,也在诺达的世界上,努力的找那个小小的我。
我问爷爷为什么不挑一颗亮一点的星星。
爷爷应该会说:不喜欢太乱,这样你们抬头找我的时候,也不用费眼睛。
我擦擦眼泪,还是想不服气的说一句:
爷爷,其实你说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