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建军
一、幽默的力量
刊登于2014年第4期岚县《秀容文苑》中的《墙上一个毛达达》,说的是鞋坡梁的四个说话有些咬舌(说话不够伶俐)的女女在相亲过程中的发生一件糗事,聪明的作者巧妙地运用岚县方言把这个幽默的小故事演绎的妙趣横生。
瞧,毛达达出场了,且看这四姐妹精彩而滑稽的表演吧:
老大莲莲脱口惊呼:“啊呀,墙上一个毛达达(墙上一个毛扎扎)”
老二爱爱忙叫:“荷上笤帚得都塔(拿上笤帚疙瘩打)”
老三萍萍忙叫:“帽的透(帽子扣),帽的透(帽子扣)”
老四花花大叫一声:“孽驴,弹娘不叫弹们说话嘛(咱娘不叫咱们说话嘛)。”
一个毛扎扎(毛毛虫)惹来无数笑料,四个咬舌姐妹奇妙精彩的表演令人捧腹,令我在对作者丰富的生活阅历赞叹的同时,不由的对他能如此自如地运用岚县方言的幽默元素产生了敬佩之情。
在我看来,幽默是一种高雅的风度,需要有丰富的知识、高尚的情操以及良好的文化修养的基础。心胸狭窄、知识肤浅、行为粗俗、情调低下者,虽然有时也能引人发笑,但那多是浅薄、无知的表白,决不是含蓄、高雅的幽默。诚然,静洲的文字因有岚县厚重的文化底蕴为支撑,所以他文字中的幽默也就自然显得越发含蓄、高雅。
我想说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极富岚县地域特色的文化氛围是这个妙趣横生的故事真正的生活源泉。比如说文中“荷上笤帚得都塔” 的“荷”字、“走也”的“也”字、“那厮”……这些文字虽看是口语但却是极为丰富典雅的文言,端的是古汉语遗风犹存,一词一句自是显出岚县文化历史的悠久。
还有那 “狗日的母猪狗日的老姑姑狗日的山药狗日的黄瓜狗日的饭……”,老舅舅一口一句“狗日的”虽听着是有些粗俗的口语但给人的感觉确是那么亲切自然,如同一阵阵清新的山野之风把浮躁的我们吹得心旌摇荡,更显出岚县百姓的口无遮拦百无禁忌淳朴厚道。
作为一个远在异乡的游子,张静洲通过他的这些幽默而精彩的文字把他对故乡的热爱表达得淋漓尽致。一句话,对故乡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是静洲文字中幽默的本质。
每每读张静洲的文字,我都会因其中的幽默掩口胡卢而笑,轻松之余心头总会涌上一种别样的温暖。
正如已故作家老舍先生所说:“幽默者的心是热的”。
诚然,静洲的心也是热的,静洲文字中幽默的力量是高贵的。
二、叠词的魅力
叠词作为汉语的一种特殊词汇现象,使用非常普遍。汉语的名词、数词、量词、形容词、副词、动词以及拟声词都有重叠变化。作为北方汉语的一支,岚县方言中的叠词变化也是非常繁复的,我们可以从《墙上一个毛达达》中窥其一斑。
文本中的叠词样式大概分为三类:名词重叠、动词重叠、拟声词重叠、副词重叠。
文章开头句子“鞋坡梁上溜土土,谁家的个好女女” 中的“土土”、“女女”属于名词重叠AA式,虽然重叠后词性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非常恰当地表达了作者对故乡的喜爱之情,无形中给文章增添了亲和力,拉近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从一定意义上讲,四个女女的名字(莲莲,爱爱,萍萍、花花。记得《西游记》中也有菩萨化身为民间女子真真、爱爱、怜怜来试探唐僧师徒是否真心取经的事情。)是叠乳名,也属于名词重叠AA式。乳名,我们岚县亦叫奶名、小名或小字,是婴儿初生时父母为孩子所取的非正式名字。这些带有“贱味”的花花草草(民间说以此命名是为了顺利养大孩子),作为一种标志性文化符号,吻合了岚县父母对儿女的审美诉求和殷切期望,体现了鲜明的岚县草根审美意识、底层劳动人民淳朴的文化素养。
还有“舅舅、姑姑”是亲属称谓重叠AA式,这也与叠词审美特质的契合。
此外,文中名词重叠还有ACCBCC式,如“东一句西一句”与“没边没沿”(ABAC式)虽然意思相近,但是在重叠变化之中极为明显地反映了四个女女的对老舅舅的不耐烦心理。
此外,文中名词重叠还有ABB式,如“毛扎扎(毛毛虫)、毛驴驴、下炕炕、拉话话、阳婆婆、好样样”,一条虫一头驴一盘炕一句话一轮红日一张脸,生活韵味热烈,或多或少带有了晋西北黄土高原信天游气息,体现了非常鲜明的岚县地域色彩。
所以,华玉明认为:“源于民间故事中的名词重迭是儿语特征之一。可表亲昵、喜爱的感情色彩,具有通俗、粗朴、浅近直观的口语化特色,可以协于音韵,它们在汉语重迭中应占一席之地。”
再说说动词重叠:
动词重叠也是岚县方言中很有特色的一个语法现象。重叠后的语法意义、句法成分,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下面就文中出现的动词重叠情况也分别进行简单的分析。
单音节动词重叠的形式主要有AA式,如“看看”、 “恹恹”等;双音节动词的重叠形式有AABB式,如“着着急急、走走停停”等;双音节动词的重叠形式有ABAB式,如“呛鼻呛鼻”(异化为形容词)等。从一定意义来说,这些动词重叠的变化主要表达的也是岚县百姓的一种自由、轻松、随便的日常生活意味。
再说说拟声词重叠:
文中的“砸砸”“啪啪啪”等拟声叠词,把主人公纯属内心的感受描绘出来,使本来有声的东西变得更加洪亮了,不仅增强了形象感,而且带有了一定的夸张意味。“罢罢罢”,虽为拟声词重叠,但它属于感叹词,表达了舅舅因四个外甥女女出丑而无可奈何的心情。
再说说副词重叠:
“四朵花齐齐坐在下炕炕”中的“齐齐”,意为“一同,一并,一齐”。实际上它跟“齐楚”是同义词,特指穿戴整齐,注意衣着。如“他今天要去相亲,穿得很齐楚”,加强语气时也用作“齐齐楚楚”。四姐妹要相亲,穿着打扮自应该慎重,穿戴整齐是应有之义。
……
然岚县方言中的叠词样式绝不只此,岚县方言的魅力是有本可源的。
其实,岚县方言的叠词来源可以上溯到《诗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以上岚县方言中借声音的繁复增进语感的繁复;借声音的和谐张大语调的和谐,达到了“两字穷形,情貌无遗”的地步,它既表达了作者丰富的情感和语气,也使语言的形式和声音的节奏更臻整齐、和谐,更具稳定感,与《诗经》中的许多篇章的叠词运用相似甚多。我觉得,稳定感大概是生长在晋西北米粮川的岚县人对视听形式的一种普遍的要求吧。
因此,《墙上一个毛达达》在创作中也遵循着这种审美标准,作者心中的岚县方言叠词之美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
三、平中见奇的动词
正如托尔斯泰说过:“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因为全部生活都是运动。要是你找到了准确的动词,你就可以安心地写你的句子。”这确实是经验之谈。《墙上一个毛达达》的作者,凭借其娴熟的语言技巧在文中创造出许多富有喜剧色彩的场景,就是得力于动词的妙用。
“四姐妹早就你聊我,我逗你,脸红心跳忙着下了炕,抢梳子,照镜子,剪马鬃,涂咀唇,一阵欢笑打闹,梳洗打扮连饭也顾不得吃” 四人正值花季,贪玩打扮本是女儿天性,初次相亲如此郑重其事,此亦不为怪。但作者为了把四姐妹的“闹亲”这个“过门”处理的更好,竟然在近五十字的篇幅中巧妙容纳了七个动词,三组喜感浓烈的动词词组,从而把故事开篇中的第一个欢快轻松的场景渲染得精彩不断。
“老四看看可炕上失翻(折腾的有些出格)的姐姐们,再也憋不住了”其实,四妹最有涵养,如果她能在关键时刻憋住的话。可惜,她看看可炕上失翻的姐姐们最后憋不住了,一发言就语惊四座,露了姐妹四个人的底,震的大家没了做手。一个“失翻”点燃了全场喜剧的线索,一个“憋”字钓足了大家的胃口,将故事推上了高潮,真是占尽本文包袱的风流。
“说罢,下地,低头扯着毛驴恹恹地走了”此场景一句一个镜头,颇有马致远小令的韵味,传神地把舅舅心里无言的难挨表达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最后一句“低头扯着毛驴恹恹地走了……”活化了他垂头丧气的样子。
故事于此戛然而止,丢人败兴的舅舅自顾自走了,留下了张家塔的那“候球泡蛋灰眉塌眼的小子”,留下四个天真烂漫的好女女,留下一直隐在幕后一言不发的爹娘,更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遐想……
四、繁复的比喻
据我个人的印象,在静洲所写的文字中,语言诗歌化的意味是非常浓厚的。《墙上一个毛达达》算是比喻最为繁复,体验和寓意也最为复杂的一篇。其中的丰富内蕴和神秘信息,一方面似乎非故事语言无以传达,另一方面似乎超出了单纯的讥讽“相亲的咬舌姑娘”的主观意图,溢出了故事这种艺术形式本身,甚至溢出了“岚县方言”之外。
究其根本,与作品营造的繁复的比喻及比喻之间的复杂转换有关。比喻作为语言的一种基本象征符号,它的延续构成了作品内部联系的故事“主线”和隐秘“内核”,而它的断裂和转换则形成了作品内涵的空间和张力。
笔者认为,“狼抛肚子(乱哄哄一包肠肚)狗和茅子(乱糊糊一团臭气)母猪搂窝(乱杂杂一堆柴草)乱成一团”一句的好处还在一个“乱”字。四个女女“乱成一团”,她们不是在未来女婿和舅舅面前大显身手各展才艺,而是出尽洋相一味添乱。也正因为这一“乱”才乱出了她们天真可爱的淑女本性,所以才在情急之下胡乱失翻没了规矩。此外,作者笔法之妙还在于:先用此三者排比乱之多,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再用博喻的修辞手法将无形之乱变为有形之乱,将抽象变形象,变无可捉摸为有形有质。总而言之,这一句虽然看似粗俗浅薄,但足以显示岚县方言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顺便提到,像这种以多种事物比喻一件事物这样的夸张手法,虽在文人作品中少见,写得像象本句这样新奇的更是不多,但这却是民间文学中常见的。由汉代民歌一直到清代京戏剧本中都有。如《铙歌》中汉代民间诗人所写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又敦煌卷子中唐代民间词人所写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前者以高山变平、江水变干、冬天打雷、夏天落雪,天地合并等五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后者以青山烂坏、秤锤浮水、黄河干枯、参辰昼见、北斗南回、三更见日等六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比譬爱情之不可能“绝”和“休”,其联想之丰富,比拟之奇特,感情之深沉,风格之浑厚、纯朴、刚健,静洲这一句岚县方言与以上诗句相比,虽然稍逊几分,但也仍不失为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