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 化

散步大东沟

□ 李够梅

七年前,我还有着发微信朋友圈的习惯。

有一次,我发了几张图一句话。图是大东沟的风景,也就是我习惯称之为信义沟的地方。话是“双休日惯例散步山沟……”一位好友评论说,在山沟里散步,这步散得大气。这么一说,霎时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矫情?毕竟山是山,沟是沟,纯纯的天然风光,无论上山还是下沟,都有点跋涉的感觉才对,虽然事实上我的确是以散步的心情和节奏,走走停停。

放在今天,若再有人这么说,我何至于为了化解自己那点不好意思,把自己归成“标题党一类”?近年来,离石区委、政府在大东沟旅游开发建设方面下了许多功夫:石板的或木板的小路、河上小桥、林中帐篷应有尽有。即便抬头是巍峨的高山,低头是奔腾的流水,闭目只觉山风拂面,侧耳是或悠长或嘹亮或急促或婉转的鸟叫,可游人行走其间,完全可以脚下步履轻盈。野营的人们还可以的扫码点餐呢!大东沟真的成了一条能以最闲适的心情和姿态感受自然造化之妙的山沟。

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惯例”一词,我还真不算过于夸大其词。虽然对离石信义这条沟里历史以来的宏大内容诸如四十里跑马场、刘王晕山与北汉刘渊的渊源,永红村与北魏孝文帝的关系,宝丰山上的古庙,严村山后的姑姑洞等等,甚至于2019年因修路发掘的仰韶文化中后期古人类遗址……一概的一概,我都没有试图去真正理清过它们之间的来龙去脉,我比我喜欢的陶渊明更进一步,他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我是不好读书,同时更加不求甚解。但我对信义沟的喜爱是毋庸置疑的,这么多年来,我确实是双休节假日,无数次地从离石城出发奔赴信义大东沟。也许像去会一个老朋友,如东晋王徽之那样,突然想起老朋友戴逵了,“夜乘小舟诣之,造门不前而反”;也许像喝美酒,如唐代王绩写过的那个五斗先生一样,以酒德游于人间,“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总之,无论是去看一眼就走,还是久久逗留,大东沟就是我安放心灵的地方,高兴的时候和郁闷的时候,都想去。

可是,当我想谈信义沟,想谈大东沟,我该从哪里说起呢?那记忆,那感觉,就如大东沟天上的白云,美好着轻盈着,一忽儿就漫为一片了。那么,方便起见,就从四季说起吧。当然,这四季也只能是我心中的,是我这里掬一把,那里拽一片而已,肤浅着,不是大东沟真正的四季。

春生

常常,我和我家孩儿她爹,大年初一就散步到这里来了。春节了,算春天了吗?路边,山坡上,积雪还披盖着,大地还光秃秃,但我就是觉着春天来到信义了。

沿途村庄只是永恒般地宁静着。那么,是因为树梢上成群的喜鹊吗?还是阳光和那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地搅拌酝酿出了一种特殊的气息?隔几天再去,地里杂陈的一些禾竿什么的被收拾掉了;再隔几天去,庄稼地里像凭空长出来似的星罗棋布着一个个黑润的农家肥堆;接着,土地变暄软了,肥堆撒开摊平了……

信义的春天,是从地上冒出草尖儿之前很久就开始一步一步走来了,虽然它似乎走得比较慢,在天南海北的大城市的公园里已经花红柳绿许久之后,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沉稳地安静着,但它的步伐从不停留。

直到有一天,你从公路走过,突然一片嫣红闯进眼来,那是永红村前一那片杏林开花了。这也就是说,信义的春天到了最盛的时刻。

你可以把车驶到地头,然后下来,走进这花丛。

城里的公园有更多样更妖娆的花,而我却始终更爱信义的杏林,爱它没有喧闹着留影的游人。在大山环抱中,倚村傍水,它安安静静地怒放。好像它的这份安静,才是生命生长的本来模样。在这安静的花朵面前,我一次次地预想着在若干个日夜之后,它们变成了一串串一嘟噜的金黄的果实。而在城里的公园里,花朵总是止于花朵本身,我只在乎它的漂亮,如此而已。成群的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这花这虫,在天地间都很渺小,却也都很伟大。它们懂得互相成就彼此。

有一年,我在这杏林恰好遇到林子主家抡修果树。一大枝一大枝开满花朵的枝干被砍斫下来。我有些心疼。果家说,花太稠了,果子长不大。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常识。然而,常识并不会由于它的简单就被人广泛牢记。比如我,在果农说出来之前,我只知道不舍。我想果农精于取舍,并不是由于他比我聪明,而是生活给了他智慧。那一天,我收获了好些花枝。我拣些含苞未放的折回去,插进家里的瓶瓶罐罐,饱了三、两天眼福。

这个时候,你也可以沿着贯通信义的这条公路,从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旁边岔道深入进村庄,或者常深入到某一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山里头去,保证每一个走进去,都能让你体会到大美。有一年的阳历五月份,我和老头就从永红南面的那条岔路进去,穿行在灌木丛中。这里的安静是如此迷人——没有半点人世的嘈杂声音之后,才知道鸟的叫声会如此丰富,水的流动会如此清脆。这里的色彩也会令人惊喜不断——那天,我找到许多平常只闻其名的植物,比如:火棘、耧斗菜、筋骨草、水栒子、金花忍冬、土庄绣线菊、直立点地梅、岩生银莲花……我抬头望一眼深不可测的大山,觉得它真是一座无法想象的巨大宝库。

夏长

《黄帝内经》说“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交气,万物华实。”

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也许是出生于农村的缘故,我尤其爱看生长的庄稼。信义沟里的庄稼地一直都被好好地营务着。大棚的蔬菜、水果也好,应时应季的粮食也好,这里的人家精心地安排着他们的土地,每每从这里走过,看着这些庄稼,觉得这才是最实在最根本的岁月静好。

尤其是傍晚时分,日头不那么毒辣了,来到信义沟,在村庄聚集的那一段路上,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在遮阳蓬下的蔬菜摊。农民们自产自销的各种蔬菜新鲜着,看着都特别养眼。过往车辆不时会停下来完成一宗小小的买卖。人间烟火,人生况味。

曾经,我顺着一个土坡穿过一条小小的土路,来到一片庄稼地的旁边。午后的阳光从树隙间洒在乡间小路上,安静地明亮着。在一块山凹的地方,藏着一个废弃无人的院子,但院子里却有一个木栅栏围起的羊圈,羊儿咩咩叫着,不知道是饿了还是觉得寂寞了?天上飘过一缕云,如棉如绸,仿佛要和峁上的大树拉手,却又淡然离去了……然后就到了地头了。这块地里种着糜子、高粱、西红柿。我找块树荫的地方坐下来,看着它们。这些纯净的黄色、绿色和红色各自深深浅浅着它们的颜色。这些颜色的板块组成的画面看着是很喜人的,好像它们本身是一种神奇的能照进人心里的光线。在火热的阳光下,这些植物静静地站着,它们会无聊吗?我冒出这么个念头,随即自己否定了。它们和蟋蟀、蚂蚱、瓢虫以及蝴蝶什么的之间肯定会有交流玩耍,高兴了就晃晃身子拍响自己的叶子。

如果嫌热,不想看庄稼的时候,我们就会继续往东走,走到那远离村庄的山边去。避暑胜地,一点不夸张。

有一次,我们从千年里旁边一个叫水里的地方钻了进去。在汤汤流水的引导下,信步而行。柳宗元形容流水声为“如鸣佩环”,正是。溪边大大小小的石头参差错落,石头上有鲜绿的活青苔,茸茸地可爱。也有鲜艳明亮的桔黄色斑块,好像被烙在石头上,我猜是年代久远的苔藓形成的化石。灰白的石头就被这些颜色装扮得很好看。找一块够大够平的石头坐下来,安静地享受山间的清凉吧:暑气全消,清爽无比。可能是前边池塘边那户人家的狗吧,居然追着飞来飞去的喜鹊玩儿。不到山间,怎能看到如此奇景?小溪的对面一块小小的空地,三五只毛色鲜亮形态俊美马儿在散步,夕阳照在它们身上,使它们和身体成为一种艳丽的红色。拿起手机来一框,这画面颇有欧洲风光的感觉。隔着灌木林,还不时传来牛儿哞哞的叫声。

看来,在夏天,拔节生长的不只是茂盛的植物。就是这些牛马们也毛色美丽,膘肥体壮。

秋收

当树叶开始黄的时候,信义沟也进入了它一年里最为斑斓的时刻。

这个季节,让我记住的是金黄亦或橘红的沙棘?

或是信义水库摄魂的秋波?

远山近山层林尽染的壮美?

……

其实,我从来不着迷于某种具体的东西,正如我从来只会佩服喜欢某一类人而不会崇拜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我认为万事万物各有其好。所以,我喜欢的是一整个的信义沟,或者叫做大东沟:

微曛的阳光,大约可以把空气酿成一坛好酒;

大团的白云,像长了力气似的飞高了,不再与山头耳鬓厮磨;

雨后的山腰雾气笼罩,缥缥缈缈,好像后面隐着一众神仙;

……

一切的一切,都令我身心无比舒展、惬意。

每每在这个季节来到信义沟,我家老头总爱奇怪:怎么不见收秋的人?在他的其实也包括我的习惯认知里,收秋的时候应该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而事实上,我们都对现实中的务农生活生疏了,已经不太明白现在的农活流程了。或许下次再去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玉米秆已经被放倒了,剥去包衣的玉米穗子一堆堆地躺在玉米秆上,往往好些日子就在那里躺着,并不是我们一直认为的那样一边割倒一边就运回家去的样子。虽然我们没有看到太多收秋的过程,收秋的人确实是存在的。有一回我坐在玉米秆上拿着一穗玉米拍了个照片,引来了好友的热烈围观——嗯,都是些跟庄稼打过交道有着所谓乡愁的家伙吧。

这个时候,摘摘野果子是免不了的。我是个粗人,摘到什么都习惯咬咬尝尝,每每换来一声呵斥:“小心中毒!”。有一次在严村后面的山地里,看到两株苹果树。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果子,果子不算大,是地道的本地旧品种吧。摘一颗来吃,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吃。甜度高水分大。这肯定不是野果了,应该是有主儿的。可是明明已经完全成熟的果实怎么不收回家去呢?尤其是它还这么好吃,超市里贵死人的苹果看着是个大形好,味道往往是寡淡的,比这个差太多了。抱着负罪感再摘一颗揣怀里离开的时候看看安静的村中街道,猜测是不是家里人外出务工去了?这棵果树让我惦记了很久。后来再到那个地方,却发现树被砍掉了。

这件事成为我走进信义沟经常会想来的遗憾事。

冬藏

吕梁山的冬天,可以用光秃秃来总概括——地处北方,又山高风大,花草树木都是很聪明的,它们才不会在严酷中消耗生命,而是脱光了叶子养精蓄锐去了。

信义沟也不例外。

可我和老头还是会来。真的成了惯例了,并不是信口瞎说的。

而信义沟的冬天其实还是有它的属于冬天的魅力的。

比如,下雪的时候或者下过雪以后。你可别说哪里的天空不飘雪?无论下雨还是下雪,在城市里和在大山里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城市里看下雪,精致的建筑做背景,是童话故事的感觉。在大山里看下雪,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即视感:苍茫苍凉之感有,渺小无奈之感也有,豪气豪爽之感也有。毛主席东渡黄河的时候写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用在这个时候,特别贴切。有一回下雪天,我们单位的摄影记者说在路上看到我们的车了,然后他给我看他用无人机拍的照片。照片绝美,然而还是不如现场看得更美,它胜在空中俯看,能看到人看不见的地方。

从千年里再往东走一段,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应该是这条沟里最东边的村子了。村名不知道叫什么,几个破破旧旧的院子,似乎只有一两户人家居住的样子。然而村子前面的风光非常漂亮——有一条小河从深深的原始森林中高高低低地奔流而来,到了村尾变成了平缓的潺潺小溪。冬天的时候,这小溪会结冰,如镜面一样平滑。如今那些破旧的院落被拆除了,建起了崭新的楼房,不知道将会做你要么用途。好在,它的景好在。有一年闺女放寒假在家,我们带她来这里玩。闺女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又有年轻人的矜持,我让她踏过溪边积雪去滑冰,她不肯。但我知道她本性爱玩,信义那时还没建起滑雪场,她专门跑到太原五龙滑雪场玩儿呢。于是,我丢掉老年人的稳重,把她拖了下去。于是俺闺女平生第一次有了滑真冰的体验。成为那天小小的快乐。

现在,信义有了自己的冬季滑雪场,每次从它旁边过,看到雪场上玩耍的大人小孩,还会感叹如果我们的孩子晚生几年,何必为了个休闲玩耍要跑那么远的路?

总之,我要感谢大东沟年复一年给了我许多的快乐,安抚了我不时有些焦躁的心灵。结尾的时候说什么呢?最近对国画感兴趣,把看到的两段跟山有关的画论送给大东沟其实也非常合适:

郭熙说:“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日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

恽南田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眠”。

两段话,前者出自宋朝《林泉高致》,后者出自清朝《瓯香錧画跋》,意思却是高度一致的。虽然讲的是画理,对于今天喜欢旅游的人来说,也算导游。有心的人或许能在大东沟里找到可以体现“高远、平远、深远”之境的最佳观赏点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