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化

马烽晚年的自撰春联

□ 马明高

每次到贾家庄,我都要到村中心的“马烽纪念馆”里,走一走,看一看,去拜谒我的老乡、我的人生导师马烽先生。

马烽是我们孝义人。汾阳王大庄是他的外祖父家。七岁时,父亲去世,家道破落,他和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只好随母亲从孝义居义村来到汾阳大王庄生活。十六岁读完高小后,他从孝义参加了革命。1952年,马烽从北京回到山西,到汾阳县挂职县委副书记,在贾家庄长期蹲点生活,和村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创作出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孙老大单干》《饲养员赵大叔》《三年早知道》《自古道》《韩梅梅》《我的第一个上级》《老社员》《停止办公》《大阳刚刚出山》等优秀作品,上世纪80年代,他创作的小说《野庄见闻录》,与孙谦创作的电影“农村三部曲”《咱们的退伍兵》《山村锣鼓》《黄土坡的婆姨们》,也和贾家庄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与这里的村民们结下了很深的整整半个世纪的情缘。2004年2月,82岁的马烽先生因病不幸在太原去世,贾家庄人十分悲痛。邢利民第一时间赶到太原,向这位与贾家庄气息相投、命运与共的老朋友挥泪告别,并代表贾家庄全体村民郑重承诺,等到有一天,一定要把马老请回贾家庄,让他和他的精神世世代代和贾家庄人在一起。一年后,“马烽纪念馆”在贾家庄建成开放。那座马老曾经住过的院子被布置成展室、放映厅等,陈列了马老大量的生前照片、手稿、书籍、物品等等,院子中间安放了特意请美术家创作的马烽雕塑铜像。坐在藤椅上皱眉凝思的马老,永远和贾家庄人在一起同甘共苦,思索谋划未来。

2022年6月18日,是马烽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贾家庄人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我应邀参加了这个活动,第一次在纪念馆北面正楼一层的窑洞里,瞻仰了马老晚年从1991年至2004年撰写的春联的书法展。展的这些春联,我陆陆续续从马老生前晚年创作的散文中也看过,但经与马老一起共过事的、原省文联常务副主席、书法家赵望进整理并书写出来,按时间顺序全部展览出来,却是那样的震撼人心。这十几幅春联,都是马老生前自编、自写,在晚年十三年,每年的春节在前门和后门展贴过的内容。形式上虽然不很符合春联的联律,有的甚至就是顺口溜、打油诗,但是,它自由随意,主题鲜明,内容丰富,实事求是,豁达幽默,记实事,抒真情,励自志,充分表现出了马老一生乐观向上的精神,反映出他老人家晚年的人生轨迹和人生态度。因此也是马老留给我们后人的一部最宝贵的人生教材。

1989年12月,67岁的马烽先生被中央一纸调令,调到中国作家协会任党组书记。1952年马烽为了深入生活,创作农村恍,从中国作家协会青年部副部长职位离开北京,回到山西。33年后,这是“二返长安”,到中国作协任职。只不过,这一次是去任中国作协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没有要住房,没有要办公室,就住在中国作协招待的,也就是鲁迅文学院前身所在地的两间房子里,自己搭个小煤气灶,妻子段杏绵给他做饭兼照顾他。就这样,勤勤恳恳,一干就是五年,从1989年12月到1994手10月,马老和夫人又是“京华五载”,这其间得到了什么呢?中国作协的干部职工普遍评价是“五个一”:没捞一分钱,没要一间房,没长一级级别,没提出一个错误口号,没整过一个人。倒是工作下了一身的病。卸职回到山西后,又把已经创作的长篇小说《龙村纪事》修改完正式出版,又写了一个中篇小说《袁九斤的故事》,再就是抱病帮助作家张石山和他女儿梦妮共同改编创作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吕梁英雄传》出主意、拉大纲。马老曾在晚年的口述实录的最后说,“这辈子的写作生涯也就这样了。我爷爷共有8个儿子,3个女儿;我父亲有3个儿子,4个女儿;我大哥1个儿子;我3个儿子,1个女儿。这辈子也没有任何要求了。我利用过大年全家团圆的机会,与妻子儿女们签下了一份协议书,商定我死后将遗体捐献给人民的医学研究事业。”(《栎树年轮:马烽自传·口述实录·宙之诠释》,周宗奇编著,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530页)可见马烽先生晚年对病离生死是很能看得开的,其乐观坦荡、幽默豁达的心态是与众不同的。

当然,这种人生的心态和人生的态度,自然要反映到马老那些年所写的春联上的。1991年腊月三十,马老从北京回山西过年,只见家已从旧平房搬到新二楼。此时,传说太原可能闹地震,左邻右舍都在议论,新楼旧房哪里最安全,并且各执一端,争论不休。马老当晚编了春联:“不管新楼旧房牢固就好,无论炎夏寒冬无病即佳。”自己写好后,除夕时展贴于自家门口。1992年的春联,他自编自写道:“京华虽好还是回家来最好,山珍海味不如家乡饭对味。”1993年春节前夕,马老从北京回到太原过年,只见楼前那拆了的旧房还是老样子,破砖瓦块,遍地都是,于是随手写了这副春联:“面对残垣断壁何时是了,他年高楼耸立天日全无。”1994年是农历狗年,马老72岁了,感慨万千,写了此联贴于门上,“过了七个狗年老当益壮不可能,奋斗半个世纪继续革命没问题”,依旧乐观向上的态度跃然纸上。1995年的春联写道:“年老体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因陋就简热无多且发荧光。”终于卸职告老还乡了,大感一身轻松,高兴之余,1996年的春联,前门是:“调进京调出京服从分配,未开花未结果叶落归根”,横批是“回来就好”。1997年,前门是:“冬离大地树先醒,春到人间花待开。”横批是“院小绿浓”。后门的对联是:“闯过七六七六岁,迎接二零零二年。”横批是“突破八十”。其“7676”之意,是说他的两位老战友李束为和孙谦都是活了76岁,而他的理想是要活到80,而2002年,他就整整80岁了。其洋洋得意的样子和充满希望的决心,扑面而来。

马老家前门的院子很小,路很窄。他家的后院比较宽敞。所以,他家的人和客人出出进进,都主要是走后门的。因而,马老自然而然也就将前门作了后门,又将后门作了前门。后来,每年贴春联时,马老也是把他编写的主要春联贴在后门上。人们看马老家的春联也主要是看后门上的春联。

1998年,后门的春联是:“五官磨损勉强可司职,四肢老化凑合能运行。”横批是“将就生活”。是说这一年他虽已办了离休手续,但还是山西省文联主席,有时还要参加一些社会活动,等待召开“文代会”后彻底卸职。马老把这些大众化、通俗化的词句写进春联,让人耳目一新,增添了几分幽默之感。前门的春联是:“右竖高烟囱权当擎天柱,左悬灯招牌疑是夜彩虹。”横批是“自我安慰”。是写马烽、西戎、孙谦、王玉堂(笔名甘夫)等四位老作家共住的一排小楼,南边不足30米,就是一座10层高楼,距马老家前门10多米处,就是两根黑乎乎、直挺挺的大烟囱刺破天空,而夜晚闪闪发光的“南华门宾馆”霓虹灯招牌,又晃得他老人家睡不安宁,但老人在乱中取安,闹中取静,乐观开朗之态度由此可见。

1999年春节,马老家前门后门的两副对联一长一短。前门是:“对面楼高阳光少,门前院窄花草多。”横批是“以多补少”。自作多情,安慰自己,春风不嫌庭院窄,雨露偏爱花草疏。后门的长联是:“闯过七十六周岁超过孙李已成定局,迈向九十一高龄寿比王老无此可能。”横批是“顺其自然”。超过老战友李束为、孙谦,已是77岁的老人,值得高兴,但比起91岁高龄的老战友王玉堂,恐怕是“无此可能”,但也要“顺其自然”,为之努力争取。

2000年春节,马老家后门的春联是:“大气污染无能为力,小屋冷暖自我调节。”横批是“有苦有甜”。他对前门那两个高高的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感到无可奈何,好在屋里的冷暖自己可以调节。马老有肺气病,受不得冷气,每年秋末受冷气袭击,就喘不上气来了,所以,不等到单位供暖在,他自己就先用电暖气增加室温了。前门的春联是:“跨越两世纪可谓高寿,步入新世纪从一算起。”横批是“大小由之”。迈入新世纪的信心与乐观由此可见一斑。

2001年春节,马老家后门上的春联写道,“年老多病日常生活尚能自理本人福,自我保健少给家属增添烦恼阖家安。”横批是“这就不赖”。前门上的春联是:“欢庆新春步入廿一世纪,再过一年凑足八十高龄。”横批是“人寿年丰”。风趣之中见幽默,快乐之中充满了奇望。

2002年,马老后门上的春联写着,“福如彩云岁月似梭酸甜苦辣皆有趣,寿比南山病榻苦伴晚辈孝敬情更浓。”横批是“品味人生”。2003年,后门的春联是:“打倒流感病毒人人拥护,呼吸新鲜空气个个欢迎。”横批为“就是难办到”。,那一年是全民抗击“非典”之年,马老编的春联留下了真实的记录。前门的春联则是:“安居并州城畅饮黄河水,活在严冬里可餐夏季菜。”横批是“还要怎活”。

2003年后半年,马老的病情就不断加重,说话非常困难。9月4日,因急性右心衰导致病危住进了CCU8号病房。后来稍微好一些了,头脑依然很清楚。我参加了12月下旬召开的山西省第六次文代会,听到了大会代读的马老给与会作家的公开信,眼睛为之一亮,心想他老人家的病情也许好点了。到了2004年春节,马老让妻子段杏绵帮他编写春联。段师母以他老人家的口气编写了这样一副春联:“往年春联自编写,今冬病榻苦度日。”横批为“企盼春暖”。这一副老夫老妻合作的对联,透出了一份说不出的痛心与无奈。马老很满意,请人写出贴在院子的后门上,发出了“企盼春暖”的对生命的热切呼唤。谁知过了大年不久,也就是2004年1月31日,这位人民作家便与世长辞,享年82岁。这副春联也就成为了老人家最后的生命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