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叔崔海治,是牺牲在革命战争年代的一名军人,曾担任晋绥野战军独立第二旅三十六团一连的副连长,在1947年1月的汾孝战役中身负重伤,被转送至方山县峪口镇南村国际和平医院救治,终因伤势过重而牺牲在当地。我的父母也曾多次想找寻他的墓地,终因旧时信息与交通的不畅而未能达成心愿。
几年来,我继承父母遗愿,从网络中不断搜寻着三叔生前所在部队的战历战史等信息,也始终奔波在寻找三叔安葬地的路上。据我了解,独立第二旅三十六团是一个特别能打硬仗、有着辉煌战绩的队伍。在晋西北、晋中,在吕梁、大同、凉城,在清水河、卓资山,在集宁、包头、呼和浩特等地,三十六团的将士或游击或攻城或坚守或反击,进行过浴血战斗。看到这支英雄部队大大小小的几十场战斗过程,我想着能否出现崔海治的名字,但始终未能如愿。
2023年以来,在吕梁市、县两级退役军人事务部门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在方山县南村找到了三叔的安葬地。方山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与上海复旦大学合作进行了烈士遗骸的发掘保护和专业研究,取得了非常重大的成果,也利用DNA技术确定了我三叔遗骸所在的具体墓葬。清明节期间,吕梁市委、市政府在兴县晋绥解放区烈士陵园举行了庄严肃穆的安葬仪式,我的三叔崔海治烈士和其他因伤重不治牺牲在南村国际和平医院的48名烈士被妥善安葬在了凤凰岭下、湫水河畔的陵园中。我三叔崔海治的有关报道被人民网、山西新闻网、《山西日报》、《吕梁日报》等多家媒体刊载报道。
《战士》这首诗,是曾担任我三叔连队指导员的李中林烈士生前(1949年7月1日)写在笔记本中的一首诗。李中林烈士牺牲后,其子李小兵一直珍藏着他父亲的几本笔记本。当他在媒体上看到我三叔的故事时,就想起他的父亲写的一首诗,主要讲述的就是崔海智(治)的故事。
李中林烈士74年前写下的《战士》这首诗,又使年轻的三叔鲜活了起来,有些话一直翻涌在我的心里,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高高山上耸立起几排汉白玉的石碑,
吕梁市政府领导看望烈士们来了,
原烈士埋葬地南村的几十位村民也来了,
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队员们来了,
更多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了,
向英雄的先烈们致敬!
看,
在高高的吕梁山上,
在苍松翠柏万花丛中
耸立着座座丰碑!
“日日夜夜,千年万年,
我请那永恒的星月和太阳照耀着他放光”,
唯有牺牲多壮志,
向千千万万为中华民族而牺牲的烈士致敬!
以下是74年前,年仅25岁的李中林营长笔记本中的诗文:
《战士》
觉悟是甚么?
一个同志,
这是一个毫无愧色的阶级的同志,
他给我吃吃劲劲的上完了这一课。
时间过去了两年多,
那生动的事实的形影,
仍在人心中燃着不灭的热火,
那嘹亮的雄美的遗言,
又给人感觉无比的威武。
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毕竟是怕把它写不好,
但我又不禁在好多的场合上,
给自己增添着新的希望!
每当看见归队来的新兵,
或者一个开过小差的战士的时间,
就把四二年的冬天,
和他最初相识的事件想起。
那时,我是一个连指导员,
将才从团里补存下的归队战士,
一个一个唤到跟前,
和他们相谈。
其中一个唤做崔海智的青年,
蹲在炕角上,
一声不响。
我喊了一声,
“谁是个崔海智呀?”
“我就是!”
他把那红肿的眼睛翻了一翻,
“你怎么当了一年兵,
倒开了三回小差?”
我无意识地想难他一难,
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
总会要点脸吧!
“我想开就开么!
这还由人?”
(嚇,这家伙,小流氓……)
斯时,心里怪恼火的慌,
“那你还开不开?”
他故意刺激人似的:
“走的看吧,
那可不保险!”
谈话不愉快地结束。
我坐在锅台上,
倾下头,用火光照着新战士登记表,
一张一张地看,
这些表,
一点也没有帮了我的忙。
把表扔到桌子上,
忽地想起个班长,
也是岢岚石塘沟跟前的,
找来问问,
许能知道些情况。
不然,
事情还是困难,
他只是犹疑地说:
“这个人怕待不住。”
弄的那天,直思索了半个夜晚。
愚蠢的无能的思想,
对我笑了笑,
这又要你填一张逃亡的报告了,
简直是想的有些不平和气愤,
跑就跑了!
但是要知道为甚么跑的哟。
……不行,
总得和这家伙谈个精明!
起初,我们谈了几次,
年青人只痛苦地笑笑,
“当兵倒对啦,
要我说什么哩”,
有时我热情地,
坚持着要他说的时候,
就有些发火的样子,
“没说头,
说也不顶事。”
后来不知怎的,
慢慢地,我也就不那么固执的
要和他急于谈清楚这个问题,
只是有一种感觉:
他虽不向你说你要知道的事情,
但他却一天天愿意和领导上接近。
这样,至少给我一个放心,
不会一下就跑了的呵。
一天,他和我说:
“不在步枪班行不行?”
“有什么意见吗?”
“大的问题倒没有,
我打手榴弹打不远,
不如扛个筒筒吧!”
这个新的调动,
他表示了欣喜和用功,
不出两个月,
团里实弹射击,
小伙子三弹两中。
获得了优等射手后,
我又和他谈:
“你该和我说了吧!
你心里究竟怎么回事情?”
这一次他没烦恼:
“说那干甚,指导员,
教我识字吧……”
四四年我们在岢岚山开荒,
他从劳动突击队里竞赛回转,
见了愉快地问我:
“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脑子有点改变了吧!”
军区练兵回来,
他带着模范学习者的奖章。
我们两个人,
赶队到前面,
一路上说说笑笑。
“指导员,我的思想,
可是有点样子啦!”
大路离他家十里路,
我问他:
“回家不回?回的话,
今天就住在你的家。”
他把头扭过去:
“不,咱们赶回连里去。”
弄的人有些诧异。
“你这个人!”
他看到我有些生气。
“说实在话,
我哪儿有家……
不是我不想回去……”
每当给一个同志填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
就把五年前,
岢岚十字墕的大山想起!
炎热的太阳,
晒得山色发红,
枪皮发红,
人的颜面发红,
山上是干燥的道路、土岗,
地里是艰辛的耕耘和呼喊。
空气,眯住眼看出去,
煞像锅炉里冒出来的滚动的热流,
这时才真正会感觉到生活是非凡的奋斗!
我们坐在一个高峁上,
他指着山下的一个小村:
“这就是我们村里,
早年从保德崔家湾,
搬到这石塘沟里,
从小我没有别的,
只有一个老母亲,
我要不在家,
她就得受饿受冻,
我知道她
现在不会在这穷家里,
要到姐姐家里去的。
在前,我总没这心劲当兵,
当上一辈子兵,
还不是受穷……
现在思想大大不一样,
我们有的是好日子过。
当兵是革命,
一年不行、二年、三年、五年……
我总要叫我的母亲好活上几天!”
年青人说的是那样坚决自然。
谈完这段话,
他兴奋地站起来,
“咱们该走了吧,指导员!
你不是老问我吗?
这就是我的思想,
你看我怎么样?
从前没想通的时候,
我不愿意和人谈,
今天,我把它讲出来,
是我想和你请求,
看我能不能加入共产党。”
看见那热烈的赤红色的面孔,
和那红肿的眼睛和嘴唇,
叫你感到说不出的亲切激动!
填完表的时候,当晚,
他笑着向我讲:
“再给我母亲写封信吧!
说我现在不想她,
有咱们的政府和村里的群众,
等的革命成了功,
我总能叫她好好的活上几年。”
当烟尘黏身,
火药味刺得人兴奋,
火光燐星四溅,
战斗的人群,
正在给敌人以致命打击的时间,
我想起我们勇敢的同志——
战斗突击队员!
他曾在晋北作战中,
带领两个班,
奋战了一夜,
攻下宁武车站。
战后,这被人们喜爱的英雄,
担负了政治指导员。
不能忘记,
从四五年到今天,
战斗是以非常紧张热烈的程度进行下去!
未亲身走在这行列的人们,
自然会惊叹:
胜利来的那样迅速急转!
在战争的年月里,
有的战士,一次,两次,多次,
甚至会战战负伤。
刚刚被搁出这个行列,
但他马上又跑回到中间,
有的战士则是寸肤未裂,
一直在顽强地作战。
崔海智同志,
就是这样一个在无数次的炮火中,
安然无恙的一员。
汾孝战役,
攻克孝义的那天,
战斗刚刚进行了一半,
我即不幸地躺在了担架上,
战后,他跑来看我,
别人和他开玩笑:
“你还没有死呀?”
他快活地和我讲:
“你走呀,
大概快回来吧?
放心,不要紧,
保险打不死我老崔。”
我却有心地安顿了他一番:
“海智,不要太粗心了。”
住在熙攘的医院中,
天天通讯员在村口,
会看到新来的伤兵。
第五天下午,
小鬼跑回来告诉:
“崔指导员也来了!”
愁烦的心惊跳了起来,
“伤重不重?”
“不轻……”
半个月过去了,
我的伤迅速地愈合。
天天和他坐在一块儿,
他老是悲苦烦恼。
“我看我不中用了。”
那瘦弱惨黄的身体,
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只是那红肿的眼睛,
常冲着人注视,
蕴藏着无限的活力、热情。
到夜晚的时候,
他不禁奇怪地问一问:
“明天你不走吧?”
一天,我难过地告他到:
“今天我就走。”
一句话没说,
他闭住眼,
泪水流在了苍白的脸颊上。
这样挨了五天,
前方送来信,通知他,
孝义战斗荣获了功劳状和英雄奖章。
我递到他手中,
他连我的手紧紧地握住:
“你走吧,我不留你,
何必要你看的我——死。”
过去我们常拿这个字,
在战斗中随便地说,
今天,一个年青的二十二岁的最好的同志,
他庄严的从容地吐出这个字,
但在他说完这个字后,
就再没有流泪,
又重新睁开了那热红的眼睛,
我从这一双热情的眼里,
看得到他那更加热情的心!
这时谁都不能伤情,
因为一个战士即使死了,
他那生命的活力,
会从他的心中,
跳到同志的心中。
他兴奋地对我说:
“你看我成了这个样子,
我的心可是不想死,
我在想,
一个党员死了,
老百姓给他立上一块碑,
上面写上他的名字……”
呵!
时间过去了两年半,
他那雄伟的遗言,
却像块碑石一样,
竖立在我的心间。
但我常常感到不安,
这阶级战士的名字,
还没有在广大的人们的心中,
滋生无比的力量。
一旦,
在祖国的大地上,
在他的家乡,
在高高的山上,
耸立起一块碑石,
上面写着:
“人民解放军的战斗英雄
中国共产党员崔海智之墓!”
日日夜夜!
千年万年!
我请那永恒的星月和太阳
照耀着它放光!
(1949.7.1日写于陕中醴泉张家村。纪念党的二十八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