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 艺

让文字里长出星辰

——参加“重遇赵树理”采风活动有感

□ 卫彦琴

前段时间,我怀着对“山药蛋派”鼻祖赵树理先生的深切敬仰,应山西作协之邀,踏上了“重遇赵树理”采风之旅。当指尖抚过赵树理故居砖墙上的裂痕,当话剧舞台上三仙姑的绣花鞋踩响梆子腔,当文学馆的铜塑将旱烟袋的烟圈凝成永恒的剪影,这场穿越时空的重逢,不仅让我触摸到赵树理文字里“给农民看”的质朴初心,更照见了自己的创作方向——愿我的文字成为一株会行走的庄稼,在现实的土壤里长出星辰,让读者在字里行间触摸到生活粗粝的温暖,看得见荆棘丛中开出的花朵。

“重遇赵树理”采风活动在刘家堡村党员活动中心正式启动。我心中早已按捺不住对赵树理故居和树理小镇的向往,以至于参观的北齐壁画博物馆的精美壁画、晋阳古城博物馆的厚重历史,都成了抵达目的地前的序章。那些线条飞扬的北齐壁画,虽在我眼前短暂惊艳,却未能真正走进心里——我的思绪早已飞向那个孕育了“山药蛋派”文学的村庄。

第三天一早,我们就坐上了去晋城沁水的大巴车。一路颠簸后,我终于站在了沁水县尉迟村的土地上。这个藏在太行山褶皱里的小村落,连空气都浸着岁月的沉香。村东头的老房区静悄悄的,赵树理故居就蹲在那里,像一本打开的旧书,等着来人翻读它泛黄的纸页。听说唐朝那位使鞭的尉迟将军曾在此隐居,村名便从吕窑改作了尉迟。

故居是座清代的四合院,门开东南。走进去,时光忽然就慢了下来。三间堂屋还立着,东西耳房各两间,像是老人家的两只招风耳,仍然在聆听岁月的低语。东西屋各三间,西南角还有两间小房,只是南屋已经塌了,只剩下一截基址,像是一段一如既往地坚守而又被岁月过滤后留下来的最纯真的历史记忆。这些两层小楼都是砖木结构,楼梯设在院里。置身期间,我恍惚能看见少年赵树理趴在栏杆上,聚精会神望着院里的枣树出神。走进屋内,老旧的桌椅安静地伫立着,仿佛在诉说着他在这里生活和写作的往事。当指尖轻轻滑过桌面,我仿佛能感受到时光的痕迹,也似乎看到了赵树理在这一方天地里为创作默默耕耘的身影,正是从这里出发,他一步一步走向了更广阔的文学天地。

从故居出来,我们又来到了赵树理文学馆,展馆大厅里那座坐着的赵树理铜像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目光向下,带着一种质朴而深沉的关怀,像是在凝视着那片他深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而他鞋子外露出的脚趾头,更是让我心中一颤,这一细节将他的质朴与真实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使我突然嗅到了浓浓的山药蛋香。

接下来观看的一场由一群青年演员演出的话剧,将赵树理笔下的世界形象地展示在我面前,像打开了一瓮陈年的高粱酒,辛辣里透着粮食的醇香。三仙姑年近五十却偏穿绣花鞋、搽脂抹粉,头上戴“首饰明晃晃”,试图用夸张的装扮掩盖衰老。二诸葛开口闭口“黄道黑道”“命相不合”,凡事都要掐算,愚昧到荒谬的地步。“我写农民,给农民看。”这话多像他本人——平实得近乎笨拙,却把根须深深扎进太行山的岩缝里。当文人们争相在虚构的世界里编织摩登故事时,这个朴实的知识分子,正踩着露水走在山道上,去听老农说“天气谚”,他的笔记本上记满“谷雨前好种棉”之类的农谚。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对土地的深情回望,是一个写作者对民间疾苦的真诚凝视。他始终朝着太行山深处的沟壑纵横处走去,朝着那些被文学史遗忘的角落走去。“常有理”“三仙姑”这样的形象,已经深入晋东南老百姓的生活,成为老百姓口中某类人群的代名词,成为人们日常自照的镜子。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人性,看到了自己。看着这样的人物形象,我才真正明白,赵树理绝非是简单地站在高处去批判农民的落后。他是怀着深深的理解与悲悯,走进他们的生活,去触摸他们的灵魂。他深知,他们身上的种种缺点,都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他的作品,是对那个时代的深刻洞察,更是对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注。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字,让更多人看到这些平凡人的挣扎与希望,从而推动社会的变革。

我想真正的文学虽不一定能引领人们的生活,但它一定是对生命无限可能的探索,或对多样生活面貌的展示,从中我们能看到真正的生活,并激发我们从人物的命运中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生命的走向。在文学的海洋里,赵树理就像一位守望者,站在时代的浪潮中,用他那支朴实无华却充满活力的笔,探索着个人命运与社会发展的紧密联系。他的文字里,有对旧观念的批判,更有对新社会的憧憬,每一个故事都饱含着温暖人心的力量,激励着人们在困境中勇敢前行,去追寻更美好的生活。

我们生活着的现实世界是复杂的,文学作为现实的映照,也应呈现这种复杂性——既要有直面黑暗的勇气,也要有穿越黑暗、寻找光明的力量。正如赵树理的作品,它们扎根于现实,既展现新社会的生机,也不回避旧时代的痼疾,但最终指向的,是人的尊严、希望与进步。它承认苦难,但不沉溺于绝望;它直面问题,但依然相信改变的可能。我想真正的文学力量,不在于它是否足够尖锐,而在于它是否真诚、是否能在混沌中指引方向。鲁迅的冷峻批判是一种力量,沈从文的诗意坚守也是一种力量;托尔斯泰的宏大叙事震撼人心,契诃夫的平凡悲悯同样直抵灵魂。文学的深刻,不在于它选择了黑暗还是光明,而在于它能否在复杂的人性中,找到真实而动人的表达,让人在黑暗中看到曙光,在光明中看到更广阔遥远的辉煌。说到底,文学的任务,不应该是教人绝望,而是让人在绝望处看见可能。就像那老话说的:看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黑暗中的光明最珍贵,绝望里的希望最动人,光明中的春花秋月也同样让人心动。真正的文学,应该像晨曦,既知道长夜的寒冷,也相信光明的必然。

赵树理生活的时代虽已远去,但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二诸葛”“三仙姑”们,又披上了新时代的外衣鲜活地行走在我们身边。赵树理那支蘸着乡愁的笔,像一柄穿越时光的犁铧,在乡村振兴的沃土上犁开一道道思想的沟壑——它不播种五谷,却让被遗忘的乡愁重新抽枝;不浇灌果园,却让被钢筋水泥封存的乡音重新歌唱。

这次采风,让我在赵树理的文学地图里找到了创作的方向。他让我明白,真正的文学从来不是精致的标本,而是带着露水的野花;文学创作者不仅要解剖生活的病灶,更要熬制希望的药引。往后,我要让自己的文字像他那样扎根现实,既能接得住老百姓的心里话,又能照得见新农村的斑斓画卷。愿我的文字成为一株会行走的庄稼,在现实的土壤里长出星辰,让读者在字里行间触摸到生活粗粝的温暖,看得见荆棘丛中开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