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连载

柳林(上)

陆野到达柳林对面锄沟村时,已是深夜,村子里黑咕隆咚,陆野他们顺沟穿村而过,村里狗吠不止。出锄沟村,下清河坡时,半河哗哗流过的清河水上架着尺许宽用铁马簧连接着木板的堰堰板桥,人踩在上面软乎乎的,一不小心就有掉进河里的危险。

柳常青、李天祥人走木板马走河,率先到了河对岸。陆野牵着马走到半河,回头看野鸽子,野鸽子还站在河边不动。陆野说:“野鸽子牵着马,快过桥,没事,保持身子平衡就掉不下去。两岸的男女老少每天担挑着东西过桥都没事。”

野鸽子先让马进河,马一进河,她就往木板堰堰桥上走了一截,觉得脚底软乎乎的,赶忙停下,看着木板桥墩喊:“陆野哥,过来拉我一把。”

陆野已到对岸河边,赶忙回头说:“鸽子,这种桥只能自己过,别人不能拉,一拉不但不起作用,说不定把人闪进河里。这河水又不深,顶多能淹到大腿。”

陆野鼓励,野鸽子一咬牙,牵着马,噔噔噔几步跑过堰堰桥。呵呵呵笑着说:“我还以为所有木板全是软的,走完木板才明白,木板中间几步软,到桥墩附近就不软了。”

走过三道堰,顺河滩往北走,不时能听到几声蛙鸣,陆野说:“这条河也叫抖气河,一到冬天,河上冒着热气,天气越冷,冒的热气越大。白夜,实冬腊月,河上也有好多妇女在浣洗衣裳。”

野鸽子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看看清河冬天的景致。陆野哥,你对柳林熟悉吗?”

“熟悉,来过好多次。”

“黑天半夜,所有的旅店客栈都已关门闭户,我们住哪呀?”

“住中街广福隆货栈。”

“广福隆货栈也关门着怎办?”

“关着,咱叫开。”

“门口没人,叫门也没应答。”

“店小二一般在门口住着。大概不怕,广福隆货栈小二和掌柜的全熟悉,掌柜的是我的好朋友。”

四人说说话话就走到了河头前,过了长满老柳树的壕堰,顺东街西行。街道的深夜幽静,浓墨一样的天空,连一丝星宿都不曾出现。整个街道像一条波平如镜的河流,蜿蜒在浓密的房影里。

陆野四个人顺街向西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广福隆货栈门口,陆野揎揎门,门关着。陆野拧了拧铁门达,铁门达开了,门依然揎不开。他掏出随身带的小刀,从门缝里顶开木门搭,木门照样开不了。陆野想起大门口时常放着的闩门木椽。大门一定是木椽闩着,要让门开,必须叫门。陆野一边喊叫,一边嗦啦啦敲着铁门关。过了一会,小二出来开门,打着哈欠,不高兴地嘟囔着说:“哪有你们这种深更半夜叫门的。要住店也得赶早点吧!”

陆野打趣说:“拴扣,睡迷糊了吧,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刘拴扣咳嗽了一声说:“听出来了,陆野兄,等着,我给咱卸这榆木圪栏。”

刘拴扣向外揎了揎门,圪膝靠住大门,抽出小碗口粗木椽,门哗的一下开了。陆野他们进了门,刘拴扣又把门闩上。刘拴扣问:“陆野兄,深更半夜,这是在哪来?”

陆野说:“中阳暖泉。赶紧安排房子,累死了。”

刘拴扣说:“目前,只有后面院一眼窑洞空着,一盘炕睡五六个人没问题。如果你们要分开住,明天有腾出来的再说。”

陆野说:“使得。先这样,美美睡一觉再说。四匹马还得进棚。”

刘拴扣接过马缰,把马拴到门口的两个小马棚里。转身出来领着他们到后院,开了门,点着罩子灯,退了出去。野鸽子早已累得腿发软,一上炕,往铺盖卷一躺就呼呼入睡。陆野见野鸽子睡着,拉开被子给她盖上。盖好被子,陆野、柳常青、李天祥也各自睡去。

天大亮时,陆野醒来,赶忙翻身起床,他想尽快见到地下党员、货栈掌柜马振华,一方面寄存武器,另一方面和他说一下缝制军装之事,这两件事都得秘密进行,随行人员都知情,但是马振华的身份得保密。陆野未惊动野鸽子、柳常青、李天祥,独自出门,关门上锁。走到厅房,马振华已坐在案前喝茶。陆野轻轻推开厅门,低声说:“马掌柜早。”

马振华抬头一看是陆野,赶忙搂着单长袍袄襟站起来说:“陆野老弟,清明打早,你在哪来?”

陆野说:“昨天在暖泉来,连夜赶到柳林,到店时已深更半夜。”

“怎走得那么着急?”

“这次来,有急事要办,时间不等人。”

“甚事这么急?”

“游击队成立的条件已经成熟,可至现在也没有一件军衣。”

“准备用甚颜色布料?”

“既然要做,就做成和中央红军一样的灰布中山装灰帽。”

“做多少身?”

“先做四五十身,随后再做四五十身,总共得百十身做。”

“天和厚布匹绸缎店三五十身布匹有,百十身灰布恐怕就成问题。”

“那怎么办?”

“布匹不是问题。永盛隆、泰和厚、同盛恒、万顺仁等四五家百货店也卖布,到时候凑凑就够了。关键是缝衣裳的,柳林街道有两家专门给人缝衣裳,小店不能去,怕误事,大店有七八个人,做起来快,但人多嘴杂,怕暴露秘密。”

“不怕。咱只和掌柜的打交道,又不和员工交涉。缝好,我们连夜就运走。”

“你们买的布多,得和几家掌柜的打交道。不如我们找成衣店,连布料也干脆让他们包揽起来。”

“这样也好。一会你把店里的事全安顿好,咱把那成衣店掌柜约到你的议事厅,先见见面,说说意思,看他怎么说。另外,我们来时带着短枪,你看往哪寄放比较安全?”

“店里人多乱杂,就放在厅房地窖里。”

马振华让陆野搂起八仙桌围裙,桌子底露出一块木板。马振华说:“揭开木板就是地窖。”

“地窖就在桌子底,安全吗?”

“绝对安全,一般人不会想到桌子底有地窖。”

“好,我这就过去叫他们起来存放短枪。”

陆野说罢,到后院边窑开了门锁,叫起野鸽子、柳常青、李天祥,带着他们到厅房存放手枪。到了厅房,陆野把他们三个一一介绍给马振华,马振华看着野鸽子说:“这位小兄弟长得一副清清秀秀娃娃脸,行言动步像女人。”

陆野哈哈笑着说:“野鸽子,再装也不像男人,你看,马掌柜一眼就看出来了。”

马振华也笑着说:“原来是女扮男装。出门办事尽可能少说话,说多了小心暴露身份。”

陆野搬开桌子,打开木板锁子,揭起木板,踏着两壁上留有的砖窝,下到地窖。马振华递给陆野一把手电,陆野照着手电往里走了走,里面有一间房,靠墙根处放着一溜小瓷瓮。陆野揭开瓷瓮上的石盖,瓷瓮里装着黑豆,提起小半口袋黑豆,下面放着银洋。陆野揭了四个坛盖,里面装的东西一样。陆野走到地窖口,让他们三个把短枪递进来。陆野弯着腰,每个坛子里放进一支,然后压上黑豆,盖上坛盖,锁好窖口木板。

陆野踏着窖壁砖窝,出了地窖。马振华问:“藏枪怎么样?”

“没问题,我放在瓷瓮黑豆底了。你也太信任朋友了,这种地方能随便让人进去?”

“陆野,你是自家人,我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你。你可以进去,别人肯定是不可以的。”

“如果需要钱,你尽管开口,不要不好意思。”

“好。少不了要麻烦你的。”

“如果现在没事,你去约一下成衣店掌柜,我们就在这儿和他谈。”

“行,我现在就去。掌柜的是老熟人,我一叫,他肯定会到,何况这是挣钱买卖,这笔生意对他来说也不菲。”

马振华说罢就出门,没多久便带着一个面容清癯身穿蓝色单袍的后生进来,马振华向陆野介绍:“这是德胜成衣店的张德胜掌柜。”

陆野看着有些瘦削的张德胜说:“听马掌柜介绍你可是咱街道成衣方面的行家里手。”

张德胜笑笑,跨前一步握着陆野的手说:“那是马掌柜抬举张某。你便是陆野陆掌柜?”

“是的。鄙人便是陆野。”

“听马掌柜说,你要缝制一批衣服?”

“是的。这批衣服不同于一般衣服。”

“怎个不同法?”

“灰色军衣。”

“哪个军队的军衣?”

“红军。”

“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南方闹腾得很厉害。”

“这支队伍是与国民党反动派、地主恶霸、土豪劣绅不同的队伍,目前已经建立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革命根据地。山西省委也要求我们尽快在晋西一带建立红色武装,目前,成立红色武装的条件已基本成熟,可缺乏部队服装,需尽快缝制。”

“这可是犯法的事,如果让国民党知道此事,我们非得坐牢不可。”

“知道此事重大,所以马掌柜才推荐了胆大心细的你来缝制。至于银钱,我们带着现洋,不会亏待张掌柜的。”

“此事得保密。”

马振华说:“听说离石要成立保安队,你就以给保安队缝制衣服的名义来搞。”

张德胜说:“可以。不过也得小心。陆掌柜说说你的想法。”

陆野说:“我的想法是缝制一身灰色衣服、一顶灰色有檐八角帽子、两根五尺长的绑腿带子、一个子弹袋、手榴弹袋、一根皮带、一根布裤带、一根红领带,手榴弹袋、子弹袋两个缝制在一起,中间两个兜装手榴弹,两边两个小兜装子弹。红领带三角形二尺长就可以了。所有的这些,连工带料,全由你来缝制。共缝一百套,先缝四十套,我们走时带回。这四十套先给你四百大洋,另外给你那六十套衣服定子钱一百元,怎么样?”

“陆掌柜倒痛快,这个价钱可以了。”

陆野说:“另外,还有一块红旗需要制作。”

“什么颜色?多大尺寸?写什么字?”

“红旗,红旗,当然是红色。长三尺二寸,宽二尺四寸。右上角是五颗五角星围着镰刀斧头,呈扇形分布,五角星为黄色,镰刀斧头为白色。左边写中国工农红军晋西游击队十一个黑体字。插旗杆的左边为白布。”

“谁来写字?”

“就由马振华掌柜来写。所有的衣服全做好再来拿字,这样安全些。”

“好。”

陆野说:“这四十套衣服得多长时间才能缝制好?”

“大概得五六天。”

“你那儿七八个人,一个人一天还不做两身衣裳?”

“做不了,总共三台缝纫机,一台做七八套差不多,做多了就得连夜加工。”

“不行,五六天时间太长,最多四天,尽可能三天做完。走时,就把钱带上,我放的这儿还得多操一份心。”

“好吧,我就回去准备布料,着手操办此事。”

陆野清点好大洋,交给张德胜,张德胜提着大洋出了马振华议事厅。

张德胜走后,马振华说:“你可以临时当几天离石保安队队长了。”

陆野说:“其他地方不能说,还是稳妥点好,只有到德胜成衣店时,才可以冒充保安队长。”

陆野说:“刚才安顿了衣服,还得每人准备一双布鞋。你先忙着,我和他们出去逛逛街,看看鞋,顺便吃点东西。”

陆野从议事厅出来,到后院叫上野鸽子他们,出了院子,从二层木结构过街楼北口进去西口出来,站在过街楼底说:“柳林街道有五座过街楼。这是沙垣圪廊巷口的第二座过街楼,人们叫红楼,楼上坐东向西是观音菩萨塑像,坐西向东是眼光娘娘塑像。东面龙王庙巷口是第三座过街楼,人们也叫藏经楼,西向设观音菩萨塑像,东向设有三官大帝塑像。再往东走五六十步老爷庙巷口是第四座过街楼,西向设有观音菩萨塑像,东向设有真武大帝塑像。第一座过街楼在姑子庵巷口,西向设有观音菩萨塑像,东向设有释迦牟尼塑像。第五座过街楼在田家沟沟口,二楼供奉火神爷。第一座、第二座过街楼均为木结构阁楼,三座、四座、五座过街楼一楼为十字砖券拱洞,二层为木结构阁楼,非常好看。”

街道车马川流不息,不时有骆驼、骡马驮队侧身而过。陆野说完,顺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西行,走了大约二三百步,陆野看到街北高圪台一座三开间店面门额上写有“光顺合”三个大字,他想起马振华说过光顺合鞋帽店的帽子比较出名,陆野走上圪台,向柜台里面看了看,柜台里放着几双鞋,陆野喊:“野鸽子,你们过来一下。”

野鸽子叫上柳常青、李天祥,走上圪台问:“陆野哥,有事?”

陆野说:“到店里来,看一下这些鞋你们能不能穿。”

野鸽子三跷两步走到店里坐在凳子上说:“掌柜的,来双鞋,我试试,看能不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