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

在山中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五月是一座空无人烟的村庄

未融的雪，仍悄悄压在

一朵迟开的海棠花的蕊上

从崖边瘦弱花朵的颈上

子夜的寒风呼啸而过

五月是一双干瘪而下垂的乳房

在山中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朝 露

我的灵魂清如晨曦中的朝露

夜空中的星光凝于我身

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众多的树在生长

你晨起的泪与夜晚的伤

我已了然于心

你极目处的远山与星光是

我对你的温暖一笑

你可知你的命运

已因这温暖一笑而改变

满座为客的群山

率细小和奔涌的水

风的吟唱和遍野的晨雾

向我而来，向我们而来

洗去心中与生俱来的恐惧

使我们变得自由，更加自由

旭日即将升起

照亮我们的世界

照亮孤寂街上每个独行的人

以及每个独行者的灵魂

使我们的灵魂

清如晨曦中的朝露

灵 河

子夜时分

人们至村口燃起一把大火

火中我看到了童年奔跑于

田野中的我

空中有细微的呐喊

由远而近,由近及远

道路从村头延伸至远方

乡亲们把此处看作路的尽头

看作送别亲人的地方

田园荒凉 夜色中群山起伏

如我一生衷爱的酒杯

盛满晚冬的雪

雪是故乡献予

远归亲人的新酿

在花之灵相聚的河上

我低声吟诵自己的诗

北川的风传送我的声音

更多的灵闻之而来

从悬崖之树的根

从汨汨清流的泉

从农舍空屋依墙而立的锄把

从山顶古寺的飞檐

从火炉旁一位老人端着的酒杯中

到来的 使空气充实

到来的 使我留在大地上的

脚印 瞬间成霜

到来的 使我不为人知的诗句

跋山涉水 如花儿一般

簪在远方等待我的姑娘的发上

到来的是夜风

吹拂着我的村庄和人们的梦

吹拂着无人岸边孤寂独行的我

吹拂着遥遥而来的大河

信 笺

叶天士是清代名医，鲁迅先生曾如此写他：“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 ——题记

整个下午

我都在专注地眺望一片树叶

那是一片梧桐叶

已在二百多年前

一个秋分的日子里落下

落进叶天士的医方里

成为药引

难产的孕妇依方饮下汤药

腹中胎儿应声落地

从叶天士的医方里

我拈出了这片叶子

这片微霜

轻染幽香冷冽的梧桐叶

犹如叶天士手书的一纸信笺

给我带来了天地造化的消息

弈 者

对坐卦山之巅

孤亭四周松林静谧

天宁寺肃穆如风

暗助弈者指力

肩冲之子扼住大龙之喉

黑白二气在楸枰上绞着——

“见群龙无首，吉”

弈者心事浩茫

弈者心静如水

弈者睛中的平和之气

辽阔如清秋深远的天空

起 风

你的长发业已不存

你的头顶荒芜如毛乌素沙漠

起风了，你的头顶白沙飞扬

沙子弥漫了你的双眼

诗人啊，我邀你到黄河西岸

手执岁月赠予你的酒杯

登上敛藏

你忧郁目光的黄土之塬

你的心将再获宁静

你的酒杯将再次灌满

沙子一般粗砺的语言

海 子

西北的天空，北斗七星升起

星光熠熠，我想起了孤独的你

天空的大湖阳气充盈

而你是一道灵光

潜行于深的湖底

屈原目光中的闪电击中你我

让我们以雷的姿势飞奔不息

空气中到处都是你的声音

到处都是你的声音

我浴身于你的声音之河

一群远山肃穆伴我

热爱着永生的大地

我不知你是否已悄然沉入大地

北 川

我的北川是排箫之一孔

自然之唇对着它柔和地吹

曼妙之音催生众草

令众鸟高翔，令众水相聚

令脚着素履的少女在花树下久久伫立

久居北川，我已成北川

每一次的声起

都是我与自然之唇的

一次热烈拥吻

夜 行

那夜星光并不明亮

仅够我分辨远山的轮廓

穿行于众树的暗影中

星光并不能及于我身

间四处都有微弱的声响

恍若夜行人心中

渴望的缕缕星光

沉醉于脚底海绵般的小径

我听到一丛丛细小的紫花地丁

正在黑暗中悄悄绽放

冥 思

与我对视的人

你可知我的芬芳

来自地底潜行的真阳

我是水与雷电的语言

我的缤纷，是你心的斑斓

在我洁白之身的飞溅

我以盛放回馈你多汁的注目

当你目光收回之一瞬

我即已展开了

关于天空与大地的瑰丽之梦

词 汇

断水之刀锋利的刃

一面对向天空

一只鹰在高翔

一面对向大地

一朵花在怒放

涌向我的词汇如蚁群渡河

抱团而至，向死而生

刀刃劈开词汇之核

词汇照亮我的生活

我必须以诗句

把照亮我生命的词汇照亮

花 事

在五台山与弈友相聚

入住之馆名为拈花禅意

山中的野桃花方始盛开

桦树林正在酝酿一场新绿

积雪未融的黛螺顶

如入定之白头老僧

令我们频频仰视

野桃树下立着一位素衣妙人

双手合十，口中传出诵经之声：

诸行无常 诸漏皆苦

诸法无我 涅槃寂静

我看见树上的桃花们在闭目静听

谁能告诉我，她们是否

也已在心中

随人而诵？

木 心

照片中的这个老人

双目炯炯有神，英气逼人

睛中射出的阳刚之气

充盈四周，直逼我的灵魂

谁说读诗就是阅读诗的语言

你的双眼

就是中国最古老的诗行：

鸣鹤在荫，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木心，你是如此地亲切

面对你就是面对了

我灵魂的故乡

手 稿

落满纸面的

是缥渺的云与苍茫的水

幻出青草气息的

是你少年时代销魂的初吻

你的手稿春光澹宕，香气氤氲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秘密

每一个字都是一份欣喜

抚摸着你温润如玉的字迹

我的目光如一双颤抖的手

祖 屋

幽暗的祖屋里，

祖母骨节粗大的手

在油灯下剥开颗颗花生的壳

柔嫩的花生仁

从祖母的指缝慢慢滑落

粗瓷碗中落入的花生仁

静静地反射着祖母慈祥的目光

一些日常词汇

和祖母一起隐居在祖屋里

它们也学着花生的样子

长出了木质的粗粝外壳

若想品尝它们内里的甜美

必须耐心地把它们的壳敲破

倾 听

黑色的风从北山茅草的枯枝

从空无一人的土窑

破碎的窗纸掠过

与天空飞机的轰鸣绞着在一起

直袭我的丹田。阳光射进脑海

响成波浪状的五彩之声

线条纷繁 无喜无悲

身体是一只埋进阳光中的杯子

等待接满某朵云

载来的初春之雨

吐 纳

每一首令我心醉的诗

都凝集了诗人采自

天地间的真气

诗人睡了 诗中的真气不散

饱满如株株茁壮的玉米

我置身其中

清虚恬澹碧影森森

晨光从树荫一泻而下

悄然进入我龙腾虎跃的丹田

意 象

双目稍闭

脑海的虚空

就成了万花筒

变幻出各种形象

满目白茅粗粝地疯长于山野

大片黑色花朵在乱草下怒放

一只小狐在湍流中奋力游渡

花豹之眼在茂密丛林中凝望

我知道

是上帝有言

使我的脑海

不断涌现这纷杂的意象

寄 望

如一眼枯井

脑海空无一物

意象纷纷逃遁

我不知这是一种敞开

还是一种干涸

平如镜面的湖

突被钢铁之物搅扰

乱了远山下的灯火

天空无语而辽阔

有一双眼睛

在云中默默注视着我

我欲颐养天和

又知天命未竟

前程仍有高山大泽

上天，仍对我葆有无尽的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