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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态度 船的表情

——说李三处的组诗《河韵》

2021年12月05日 09:07:00 编辑:

□ 白军君

我最早认识李三处大约是1984年,当时他已经是名人了。他的名声来自他的文字。他写诗,同时也写歌词。也是那一年,我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诗歌创作。

我至今记得三十多年前三处老师讲给我的话。他说,文学创作要写生活,写感觉,不要跟风。我那时候年轻,并不能真正懂得李先生的教诲中蕴含有一种可贵的创作品质。当时,朦胧诗占据中国诗坛,“先锋诗歌”“实验诗歌”山头林立,汉语语言的规约被肆意肢解,颠覆。整个中国的诗坛正进行着一场晦暗不明的语言的“巴黎时装秀”。不跟风,那需要多大的定力。现在回过头来看,李三处是最早注意到了诗歌在美学意义上与汉语之间错综复杂的纠缠关系为数不多的自觉者之一。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真正站在民间立场上进行诗歌创作了。只是我并不能清晰地给出一个评判。若干年后,当我从李三处的生活阅历、价值取向、写作立场、审美风格、文学修养进行考察,尤其是,深入到他具体的诗歌内部细究,才明白李三处的诗歌从一开始就是内敛的,古朴的,古典的,传统的。他一贯尽情地、诗意地阐释着这一切。

酒店没有门槛

让赤脚走来的黄河随随便便

而温在火上的酒盆

飘出来的是不醉不散

《河韵之酒店》短短一节,四句,既写物,也写人,写出了黄河风物的本真与本然的特性。而这种特性未被装饰和修改。这是典型的民间写作。诗句弥漫着浓郁的自然性、自在性、日常性、原发性气息。

黄河。黄土地。以及与其相关的风物、人物构成了李三处笔下永恒的书写素材。这首先是生活对他的恩赐,当然,说成是他对生活的馈赠,也对。

“我从小生活在离黄河较近的山村里,加之酷爱游泳,每年一到夏天就跑到河边上的亲戚家住下来,每天与小伙伴们玩水、抓鱼、摸爬滚打,水涨捞河柴,水退捡瓜菜……”。

这段话出自李三处的自述。如果我们把生活和创作结合起来考察,轻而易举地可以得出生活与创作在李三处笔端构成了一种典型的互文关系,他的诗歌完全是生命个体的体验,是对生活的诗意化书写。

让人想起海子。想起海子的一段话:

“……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磨难中句子变得简洁而短促。那些平静淡泊的山林在绢纸上闪烁出灯火与古道。……那些民间主题无数次在梦中凸现,为他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日子与日子各不相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

海子的这段类似于宣言的话语为我们解析李三处诗歌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角度——回归脚下的土地。这是中国传统诗歌永恒的主题。只是社会在飞速发展,田园与乡村早已成为一种美好的人类精神的皈依。渡口。船歌。河神。纤夫。酒店。河嫂。……这些具象化的存在,让人的灵魂回到语言与生命的最深处。

组诗《河韵》,由八首诗构成,有人物、有场景、有故事、也有情节,在我看来,更像是一出戏剧,用诗歌构建的戏剧。

第一首《渡口》是场景。采用了点式取景,只选取渡口这一黄河岸边司空见惯的景点,调动历史,把红军东征这段革命史作为书写对象,其主旨在于给黄河作一地理、历史坐标的圈点——诗人为黄河打上了红色印记。在表现手法上,诗人用了“现在——过去”视角、叙述和描写交替的修辞。“口里衔着几条船/渡河 也渡岁月”这个句子是描写,写出了渡口上劳作的艄公日常性的状态,而在这日常性的书写中又蕴藏着生命形式上的宗教感。接下来笔锋轻松一转书写“过去”——“当年因渡的希望太多/满河的羊肚手巾变成了红五星”。这是典型的叙述。由“现在”转到“过去”,也即由描写转入叙述,仅仅四句,而我们全然感觉不到突兀,感觉不到陡峭,只是在视角上完成了由黄(黄河)、白(羊肚手巾)、红(五星)三种色彩之间的转换。这样的一种书写给渡口赋予了故事,赋予了意蕴。

第三节 “多少年了/子弹打穿的草帽/还漂在水上/站在窑洞上远远望去/渡口在闪闪发光。”这是对幻觉的书写。这一笔犹如神助。在恍惚和迷离,真实和想象,历史和现在之间。这是李三处特有的最为拿人的书写方式,在写实和诗意之间拿捏着创作的火候,把控着创作的分寸。是一种审美化的诗性表达。这很难。所有的书写都要设定一个时空。对于生生不息的母亲河,诗人需要选择一个足够延展的时空。这一节,李三处通过眺望或者回忆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时空间对于叙事的限制,为后面的随意书写事件和记忆拓展了时间,同时也对作品本身的空间感做了设定。

这首诗写的是发生在渡口上的战争,可是我们读起来丝毫没有血腥味道,诗人的感情控制得体,好像在追忆一段往事。开篇一首给全诗奠定了整体基调,写出了黄河的历史厚度和文化底蕴。

《船歌》写的是夜泊黄河时船家的夜生活。这种生活热闹而且安静,诗人把一组原本对立的词书写出了调和与婉润。主要人物不多,就两个,搬船汉子,妹子。故事却不少——谁家靠岸,谁家远行,家长里短。当夜幕降临,船歌响起,黄河的夜晚便不再沉寂。这一首,最大特点是写歌声却是在氛围的营造上非常安静,而情感浓烈到“把心掏空”,而词语反倒十分清瘦。也许,艺术的张力皆由此出:善于制造矛盾并且能够调和矛盾。

《河神》写的是神河,诗人赋予黄河以神性,就诗歌文本而言,作者写出了诗性的神秘。从人类学角度讲,河神与诗歌都是叫人眷恋的“传说”。河神是一种隐喻,而隐喻从本源上讲是诗性的、神性的。

《河神》的主题十分鲜明,写的是人对自然的敬畏。而正是这种敬畏写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共生。这首诗描写的是河畔人生存状况的真实图景。

渡口是舞场,是场景。接着,舞台上有了声音,有了氛围,声声船歌中夹杂着嘈杂的人声,无非是些闲里淡话。“当夕阳滚入河心”,黄河夜晚的风情故事次第展开。油灯燃了起来,夜越来越深,船歌慢慢响亮起来。河神的突然出现,打破了黄河夜晚的静谧,牛角号吹起,红腰带飞舞,缆绳向天外甩,黄河水闪现着白光。情节逆转,看的人惊心动魄。

这时候,主要人物终于登场(此前尽管也有人物,可是作者不让我们看清人物的眉目面貌)。写《纤夫》,用礁岩喻脚趾,用缆绳状肩膀,取景巧妙,精确,用瞬间写出了永恒。“命里没有棺木/死后只有碑文”写出了纤夫悲壮的命运和诗人悲悯的情怀。苦难中含着坚韧,或者说困难造就了坚韧。“拉纤人立起来/是一枚乌亮的钢钉 刺破云朵 穿透岩层。”自此,诗人已经超越了悲悯,留下来的唯有礼赞,他笔下的纤夫是一尊如礁石般坚硬的汉子。这一首诗完成了对黄河汉子命运的书写,讴歌了生命的坚韧和不屈。

如果说《纤夫》一首写的剑拔弩张,惊心动魄,《酒店》又舒缓了下来,男人一边喝着温热的烧酒,就的是河柴火里烤熟的野鸡,大铁锅里煮就的辣狗肉,一边唱着调情的歌子,率真而且放荡。开酒店的女子多情中带有几分风骚,全然没有生意人的市侩,她过得正是这种粗野中不失规矩,放荡中不乏教养的黄河生活,营造了一种温馨的生活场景,实质上是一种对黄河文化中人性之美的状写。这种美是原生的、日常的。诗人从在场和空间两个层面上返回黄河,退回到了一个没有年代的民间传统上去,书写了不受时间影响的美好的东西。

《河剑草》是一个过渡,目的之一是完成从《酒店》向《船灯》的场景转换。黄河人坚韧,黄河草坚硬,以物喻人。

《河剑草》是一首利用比兴、想象、夸张、拟人等手段,立体地描写了河剑草的“坚硬”之美,全诗气韵饱满,气势非凡,节奏铿锵,风雷交集,电闪雷鸣,是《神韵》组词中情感的最高潮,也是情绪的爆发点。短短十五行刻画了河剑草勇士般壮烈的一生。河剑草的一生是完整的,也是完美的。河剑草的生命特征是不屈不挠,从恶劣的环境中长出,又和环境抗争。“死后燃起篝火/为远来的航船指点”,壮烈中蕴藏着不尽的绚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河剑草完成了涅槃,获得了利他的新生。《河剑草》写“死亡”却不见感伤,看到的只有浪漫。当篝火燃起时,我们看见了光明。

篝火熄灭了。舞台上一片漆黑,既而从黑暗深处发出一闪一闪的光,那是船灯。《船灯》通过对激流浅滩中叫人揪心的夜航的描述,表现了黄河人在风口浪尖中讨生活的惊险人生。纵然是驾船行走于惊涛骇浪,可也“没有什么奢望”,写出了船工生活之艰辛。这首诗写得很有节制,结尾收笔时让船工返回窑洞,窑洞里有烫嘴的黄酒。短短三节,诗人调动了视觉、听觉、触觉,描绘了红色、青色、黛色、绿色、黄色等多种颜色,以色释喻情绪,用通感写直觉用颜色写情绪一直是诗人李三处最为拿手的独门技法。

《河嫂》是《船灯》的延伸,两首诗作更像是递进的互文相证。船工走进窑洞,卸下满身疲倦,接纳他的是宽厚贤惠的黄河女人。

《河嫂》以生活写情绪,以情绪写命运。丈夫行船,河嫂担惊受怕,等待和焦虑之中,日夜祈祷,只盼望丈夫平安归来,河嫂柔情一笔写尽。

至第三节,笔锋一转,又写黄河女人如河柴燃烧时灼热的情爱,此情忠贞,此爱炙热。至此,完成了对黄河女人柔与刚的情爱的书写。柔情似水,性格却刚比礁岩。

一组诗,八首,在结构安排上像一出戏剧,诗与诗之间在审美承接上堪称完美。八首诗的语言风格是统一的。

综观李三处老师的《河韵》,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诗歌创作时的及物性书写品质,也就是说,无论写人写事写物写情绪写幻觉都需要及物,有实指,同时需要把主旨转化为诗歌意蕴。空洞无物不行,打着语言实验的幌子,把诗歌语言弄成语言的癫狂,这是对现代诗歌的本质反对。李三处的《河韵》在写作态度上给我们一种启示:诗歌不是意义的载体,同时诗歌并不拒绝意义。

其次,生活和诗歌之间的转换。虽然写作的力量和魅力并不完全取决于主体对它的态度,但是,诗歌的写作绝对是一种介于主观和客观之间的书写行为。如何把对生活的感悟转化成完整的、充满活力的诗歌感受,进而转换成意蕴充盈的诗歌文本,李三处的《河韵》是一个典范。从根本意义上说,是技巧在起作用。技巧是什么?技巧首先是新的语言规约。可以这么说,诗歌写作就是技巧对我们的思想、意识、感性、直觉和体验的辛勤咀嚼,从而在新的语言的载体上使之获得表达上的普通性。技巧的成熟反映出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成熟。对语言内部复杂性的深入探寻,应该是衡量诗歌价值永远的一种尺度。

谈李三处的《河韵》,如果能从叙事策略、旋律、构思、句法、语感、节奏、音韵、色彩等诸方面切入,并能品谈出其中的好处来,那你就读懂了。

我们知道,李三处会拉二胡,能吹小号,担任过专业的独唱演员,又写过戏剧剧本,我们能不能这样认为,在《河韵》组诗的结构安排上,李三处先生独具匠心,更像是一出用诗歌写就的戏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