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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田粉》里的希望田野

□ 刘世芬

2019年09月08日 08:53:08 编辑:

我相信,中国可以分为两部分:城市中国和农村中国。

我也相信,欲让世界了解“城市中国”,就把我们的北、上、广、深推到前台,其高楼广厦、时尚奢华,绝不逊于那些老牌欧美。

若要了解“农村中国”呢?

那就直接住进“垣头村”吧——长篇小说《肥田粉》(白占全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的故事大本营。在那里,你可以捕捉现代农村中国的万千气象:转型,挣扎,欲望,欣悦,痛苦,希望……注意,是“住进”,而非镜头游移式的蒙太奇、意识流。更关键的是,住进的时机,要赶在收获时节的秋日,最好还要有一场豪雨。

《肥田粉》,一部晋人白占全的“中国在梁庄”。“垣头村”为当前中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真实镜像:肥田粉,断公式,公式灶,炕楞,脚底,响器;城乡之间,煤矿饭店,古旧民居,绿化养殖……所有这些元素纺织蹉跎,其故事都上演在秋日的垣头村。这座看上去安详静谧的吕梁古村,实则激流暗涌,犬牙交错:从城里来的下乡女知青张晓鹰,人好,品洁,貌美,突破了当地所有人的审美天花板。把这样一个角色甩在吕梁腹地的古村落,倘若不发生点什么,似乎有点对不住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村落,以及那一个个在生活这条大河中扑腾着的——人。而女人的故事永远离不开男人,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勤勉正派的丈夫高国庆和终生暗恋又伤害她的贺狗子,打破了俗语里的“三个女人一台戏”,二男一女的戏份也够精彩、难缠、惊险,当然也不乏苦涩中的温情,人性中的沧桑。

小说以高国庆、张晓鹰二人婚礼的雷雨前夜开篇,垣头村的一应人物渐次上场。在农村,一场婚礼,就是一部民俗大片,一场当地风情和人物关系的大展览。随着这场婚礼,读者跟随小说人物,从上世纪的1970年代中期到21世纪的今天的一卷卷农村画轴徐徐展开。那些场面和事件,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乡味十足的吕梁农民,一身“农”味的煤老板,联产承包,古民居旅游,环境污染,绿化养殖……从农业合作化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单一的农业耕作到多样化的商业经济发展,这是农村中国的共同面孔。而属于《肥田粉》的“这一个”,则依赖于高国庆、张晓鹰、贺狗子等垣头村农民的精彩“表演”,以及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吕梁味”:“圪蹴”“圪楞”“圪台”“脑畔”“崖底”,只能属于黄土高原里的沟沟壑壑;“唿嗒嗒”“留空空”“一盅盅”“红印印”等只能是山西乡音;修断公式时的劳动号子、“想亲亲”以及一首首民歌,铺排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山西“老醯儿”……这一切虽显隔膜,却也新鲜。有的生僻字,以及吕梁的专属名词,电脑字库里都难以找到。再加之“肥田粉”这个别有意味的书名,对于城市里乃至农村的80后90后,都有一种别样的生疏和怪异。它实则为一种肥料,在上世纪的农村里常见,却又因为贺狗子对张晓鹰的侵犯,才使垣头村人“赠予”张晓鹰这个代号。而无论现实生活还是精神意象,“肥田粉”都有一种生发、催进的作用。

以城市知青观照农村生活,这在过往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肥田粉》正是做了这样的尝试。小说的两条主线,张晓鹰、高国庆和贺狗子、张晓鹰、阎金英,他们的故事游走于农村、煤矿、城市之间,千丝万缕。改革开放后,他们都试图离开家园以煤矿创业,以期实现人生梦想,有的干脆进城寻梦,从此他们各自的人生变得扑朔迷离。当今中国,城市与农村就这样互动、啮合着,我们身边无数个张晓鹰、高国庆、贺狗子们在奋力推动着这个庞大的啮合系统。

这样全景与特写的交替上映,呈现出一个寓意深远的吕梁村庄。村里的每一条肌理,都被作者锋锐的笔触仔细梳理、酣畅剖解。这幅当代中国农村风情画里,有你,有我,有他:刘丑汝,马勺,高丑小,李模团,七子,谋子……欲望,追求,梦想,一夜暴富的迷失、懵懂,情欲与人性的纠缠,这些,不是仿佛,索性就是每个拥有“老家”的城里人的邻居,甚或就是我们的父兄婶嫂。即使高国庆夫妇和贺狗子致富后乔迁的新居,也是那么似曾相识:那就是我的邻家三叔嘛……这些人物与故事的盘根错节里,隐藏着当代中国农村发展历程中躲不开的阵痛。通往幸福的道路,因这些阵痛而显得日月清明。

在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的今天,城里人对农村普遍抱有复杂的感情,逆城市化、后工业文明等不断炙烤着地球人的神经系统。所有城市都是在农村基础上成长起来,但却比农村“出落”得花枝招展、繁华富足。农村,农业,农民,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被人类保留沿用至今。美国高度发达,仍保留农场,美国总统招待贵宾不是在白宫而是安排在自家农场,这是一种情怀,也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纪念。从经济学角度看,农村是中国的后方和根本,这使得中国经济充满弹性。农村是根基,城市是枝叶;农村是后方,城市是前沿。农业大国里的“农村”概念从来不应在历史发展长河中缺席。经济越发达,城市越脆弱。当这个世界各种危机来袭,当城市难以招架各种危难险重,农村这个大后方的作用瞬间凸显出来。历史证明,当社会前进时,其前进的速度主要考量城市这个前沿,而经济衰退时,就要看农村的包容和支撑力了。曾几何时,金融危机在国外沸反盈天,中国却影响甚微,不能不承认,是农村这个大后方不声不响地把这危机消化掉。农村充当了弹性地带,它使国家经济伸缩自如。从“缓冲”的意义讲,农村这块根据地使得我们的生活胆气十足。

高国庆开煤矿受挫了,他们要回到垣头村寻根;贺狗子在外“发达”了,还要回村“炫富”;阎金英在外“疯跑”了十几年,也要回垣头村“忏悔”。城市与农村何曾割裂?只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在长达四十年的中国社会的嬗递中,从传统农民到新一代农民,经历了奋进、追求、阵痛、思索、停滞、收获等一系列的人生尝试,最后找到一条适宜吕梁大地的新农村发展道路,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这样探索,引人深思。

相比两个男主人公,女主人公张晓鹰的人物形象略显单薄,脸谱化、理想化,而众人围绕她展开的故事过于密集地集中在她的“城里人”身份,一切从城里人“下嫁”出发,甚至连亲儿子夏雨也以母亲的下乡知青身份告诫爸爸,要好好对待张晓鹰,不能辜负了她,尽管夏雨是在成为大学生的情状下说这番话,但仍令人感觉有悖于他的身份,有些牵强。好在作者用一个情节稀释了这种印象,即,当高国庆这个煤矿老板,整天带着一个娇滴滴的女秘书马甜甜出现在一些暧昧场所,作为妻子的张晓鹰“吃醋”了,她提醒,她质疑,她查看国庆的短信,这“醋”吃得妙!这就使一个女人更像女人,而非“高大全”的纸面人。另外,拥有一个城里妻子、始终背负一种身份负疚感的高国庆,在发达之后不是找一个男跟班佐证自己的“忠贞”“正派”,而是非要带一个如花似玉的女秘书,这难免引发联想、惹起事端。在这一点上,小说却把高国庆描写得格外“柳下惠”,使得人物形象稍欠丰满。

然,小村庄,大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讲,《肥田粉》正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式文本,唤起我们心底最温暖最强劲的乡音。有一种对幸福的诠释,就是把邻居培养成绅士。在农村与城市这对“邻居”越来越“粘”的当今,当城市自堪“绅士”的时候,怎么可以允许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村邻居存在?中国农村使得中国“接地气”,《肥田粉》使垣头村地气十足。通常,人们在快速前进时往往忽视了后方,只有挫折临头,后方就显得重要起来。我们应该做到的,或许是不要在城里受难时才想起当初村里的那个“小芳”姑娘。事实证明,当曾经沧海,那个“小芳”姑娘将是我们永远挥之不去的情怀。

“垣头村”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所有城市行者的精神还乡。所有生活在世纪屋檐下的中国人,没有谁能摆脱生命的根基——“垣头村”。所有村庄都经历着不同的嬗递,其模板就是面前这个时代。好在,《肥田粉》给出了希望。有希望,我们就有理由继续执掌这种嬗递,并有信心和能力驱走阴霾与绝望。正如全书从雷雨夜开篇,又在雷雨夜谢幕,“在这水比粮贵的干山垣上,一场饱雨不仅意味着丰收,也意味着一年有了充足的水吃”。如此,读者“跟”着贺狗子借着闪电“回家”,就看到了一个云幕背后的“光亮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