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是文学
——郭新荣乡土散文面面观
□ 陈国亮
过去,也曾零散地读过郭新荣的一些作品,但读的肤浅而草率,总觉得是否有点平淡,甚至有点粗糙。这次拿过来郭新荣的一批集中的散文,读的很慢很细。通过阅读,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决不平庸,也决不简单,他有自己的文学观念,有自己的艺术路径。一般化的散文,犹如万人长跑那样,大多数写作者沿着一条固有的路线奔跑,看起来很繁荣,但其笔下的散文却千人一面,很是模式化。但郭新荣不在长跑的队伍里,他离群独行,不受套路的引诱,他的文章总是怀念入题,回忆先行,反映自己熟悉的生活与真切的感受,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观察和思考上,表现自己周围的人和事。他的文字像野花一样满坡绚烂,像山风一样自由吹拂,像故乡的槐树一样朴实厚重,淡淡的泥土清香扑鼻而来。
人本主义释放出丝丝缕缕的悲悯情怀
归纳起来,郭新荣的散文最值得留意的地方,就是把目光的聚焦点和书写的着力点放在寻常百姓的身上,折射的不是选材的偏好,而是良知的未曾泯灭。写什么,不写什么;写上、还是写下;诸如此类,对所有的文字从业者来说,既是考验,又是区分精神贵贱的分水岭。郭新荣的散文,不仰权鼻息,不卖乖求荣。他刻意回避了繁华都市红尘滚滚的灯红酒绿,执着于普通的物事、执着于乡下、执着于普通的物、执着于劳动者群体。这样的取材,在无言地印证着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心忧天下、心系苍生的价值立场。他站在平民一边,用警惕的双目,静观时代的风卷残云,审视历史与现实对人性的挤压,解剖生命与环境相互依赖却又彼此敌对的关系。于是他的篇章,于无痕处有伤有痛,于屑小中蕴含着有关人类有关人生的重大课题。
在郭新荣的文章中,通常看到的是有关作者的成长岁月,还有心路历程,他自己工作以来,一直在农业系统工作,和农民结下不解之缘,这样的人生成长经验,把生活底层的关爱、温馨写的异常纠结。村里的人们冬天习惯吃两顿饭,但我无论派饭到谁家,都给我吃三餐。大娘知道我要走了,就去告诉队长不要给我派饭,让我在她家里吃饭。我一进门,她就对我说:“早就想给你吃顿像样儿的饭,昨晚倒听说你要走了,今儿个早上也来不及准备,你就在我这儿凑合着吃点吧。我端过碗来一看,只见细细的面条里,浸卧着两个荷包蛋,上面还漂着几朵油喷葱花花,香味扑鼻。”《一碗荷包蛋面》让我们感到真诚的美好,朴素的魅力,读后令人唏嘘不已。
在郭新荣的文章中,那些曾经贫瘠,如今依然贫瘠的村庄却有无数值得回味的意象、咀嚼的故事永记心间。“我们村是个小山村,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是与相邻的两个村庄联合办学的。而正是这样的原因,使好多老师不愿意来。故而,学校时办时停,老师像走马灯似的更换。我上小学时,仅一、二年级就上了三年,换了三四个老师,直到1970年冬季收学,我们的学校才稳定下来,这也缘于我们村来了一个‘不准备走’的老师。他是谁呢?他就是在我们村教了四年多书的张咸巨老师。张老师,身材魁梧,大脸盘,浓眉大眼,说话时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张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一节学习动员课。首先,要求我们要安下心来,不要以为他会走,他说:‘我要走,就不来了;我来了就不走了。’后来,他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他的诺言。”《我的启蒙老师》使我们从中读出了一种悲壮,也读出了一种无助和残凉。一位称职的老师,需要的不光是知识和热情,更是对学生和事业的爱,使学生的人性得到呵护,心灵得到抚慰,心智得到解放,个性得以张扬,思想获得自信。作者塑造了一位无愧于学生、无愧于家长、无愧于民心、无愧于社会的人民教师张咸巨。他用朴素的语言,包括他的思想、价值观,勾勒出一个纪念碑式的场景画面,使这位牺牲在三尺讲台上面的普通教师,升华为时代真善美的楷模。
如果把社会比作一部乐章的话,那么组成这个乐章的音符,就是一件件平淡无奇的具体事物。在《我的稿费通知单》中,作者通过与同事的一路行走、一路对话,将人性的多样性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让我们感到平凡的生活也有闪烁的人生幽光,他虽然遭到了命运的遗弃,但他们却并未放弃自己的梦想与追求。《妻子退休了》则怀一份敬仰之情,抱一份感恩之心,发出了“作一个尽职尽责的人,作一个知足常乐的人,作一个简单快乐的人”的人生理念。
仰望着村庄和大地寻找皈依
郭新荣的大部分散文,都与他的家乡有关,或者说,故乡是其创作的源泉,往往一起笔就进入了那个魂牵梦绕的环境。他写的都是他在家乡的早年生活,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母亲,每次回乡时遇见的逐渐变老和变化着的乡亲们,那些从记忆的深渊漂浮起来过去记忆的真相。郭新荣对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怀有善念,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历史遗存,还是山河流变,抑或是门前的三棵大槐树都不是冰冷的,都是有魂有灵的。
他的村庄置身于吕梁辽阔土地上一个独立的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是人与自然抗争的传奇。在《我的故乡》中,作者这样描述:“在我们村里,出门爬坡、下坡是常有的事。人们日常生活离不开繁重的体力劳动。你听听我们村的地块名称,就能感悟到山势的险峻和地形的复杂:如狼爬岭、猩虎垴、猫圪嘴、帽帽圪塔之类;也有好听的,如:君子沟、阳公式里、彩塔背里等。那时候,往地里送粪、收小麦、秋庄稼,都是靠人的肩膀担,一担庄稼都在一百多斤,担得年轻后生们汗流浃背,夏天时,浑身冒热气。”我们从中读到了一种悲悯、也读出了一种苍凉,这其实不仅仅是一种真实的写照,更是对苍天、大地、自然以及人类的深刻理解和客观认同。
我觉得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记忆,只有善于记忆的人才会拥有记忆。记忆是为了被讲出来,而讲述出来的则是为了被永久的记忆,但同时也负有了更多的责任。作者笔下写的是乡村如梦、城乡瓜葛、岁月沧桑、失落眷恋。我喜欢郭新荣散文里乡村依旧的味道,那味道能够瞬间复活我的乡村经验,并唤醒我沉积在心的生命的痛处。村里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叫之声也听不到。起床后,我独自一人走出街门,沿着村里的旧街转了一圈,只见村里村外到处是干枯的蒿草。映入眼帘的是排排古老窑洞越发破损,墙面剥落,有的缺了门窗,有的塌了马面,有的倒了院墙。好多院落大门上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和花红纸,大门却一把铁锁锁得严严实实。也难怪,近几年村里人搬进县城的很多,为孩子们上学。加之种地远不如出去打工赚得多,过年回来贴副春联,只表明旧窑院的存在。站在村中央,举目四望,我懵了,内心苍凉起来:“这还是我的故乡吗?” (《童年的年味》)
对乡村、对乡野、对农舍、对街道的勾勒,是白描式的、镜头式的,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画面感。他虽然已经离开故乡半辈子,但他是用一只脚走出了故乡,他的另一只脚还留在那里,还深深地插在那里的泥土中,他把复杂的情思驻留于那过往的时光之上,这是因为他拔不出那只深陷的脚。他被城与乡撕扯、被时光撕扯,在现实与回忆中奔突。当初的离开是生活所迫,理想使然,如今精神的返乡又是现实记录,这是那些从城里遥望乡村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乡村经验。
郭新荣的散文,揭示了一条哲理,每个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轨迹。不管当初如何出发,最终都会在情感上找寻原先、寻找皈依。而故乡就是这样一个不忘初心的永远栖息地。
记忆的文学与文学的记忆
文学的日益贫乏和苍白,最为致命的原因,就是和生活的气场、逼真的细节,丧失了基本的血肉的联系。这个时候,重新解放写作者的感官,使写作者再次学会听、学会嗅、学会闻,就有着异乎寻常的价值和意义。郭新荣在生活磨砺中已经学会了看、学会了听、学会了闻、学会了嗅、学会了感受。他在题材的选择与开掘方向上,让我们看到了普通人的生活真相,以及他们对命运的承揽。这无疑是文学获取生命力的有效途径。
我早就注意到郭新荣拥有一座生活和记忆的丰富矿产,我警示过他,他的矿产是值得开采的,否则,将是严重的浪费。实践证明,尽管他的人物散文和乡村散文在谋篇布局、立意构思、语言运用和技巧层面上略显逊色,但他的记忆是真实的、情感是深切的,并且二者都经过了长久岁月的烟熏火烤,自然有了他独特的陈酿一般的厚重,这就是他打动我的地方。然而,记忆与文艺是缪斯女神美丽面孔的两个面颊,必须学会如何歌唱,才能使自己的个人记忆加入到有关这个共同体的历史记忆之中。诚然,郭新荣的写作是珍贵的。如果他的文字能够与他的记忆相匹配,他的写作就会更显珍贵。目前,郭新荣仍在默默地、持之以恒地进行他的个人写作,他有着不急不躁的写作态度,他的写作是从存在的深处自然地生长出来的。我相信,这块黄土地的哺育性、承载性会使我们的生命中绽放出一朵朵绚丽多彩的鲜花的。
郭新荣亦如是,我们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