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主题本来是扫墓祭祖,但在山西文水县的马村,还有一项千年流传的农村集市贸易活动,老百姓叫作“赶会”。这个会没有固定的日期,哪天清明日,哪天才赶会。
马村的清明集市是很繁华的。在唐代甚至更早以前,马村就是并州到汾州古道上的必经之处,“并汾古道”从马村的“官道街”穿过,马村之北为著名的孝义镇,南是当时曾为尧都的平陶城,与古镇名城相连,马村的清明集市便人头攒动、盛况空前。
唐代著名诗人杜牧,曾经有一次从并州至汾州返回长安的远涉。就在春暖草苏的清明前后,他行走在这条并汾古道上,在纷纷落雨、困顿向前的时候,他感怀于雨中上坟、失魂不快的路人,请问牧童、见景生情,写下了歌咏酒乡杏花村的千古诗篇《清明》。
我是马村人,常年在县城上班。今年清明照例早早地回村里上坟。从坟地回村的大街上,只见两旁的商贩大多已经出摊。遇到村里的发小“桃子”,我便问起马村清明节赶会的来历。桃子说:老人们流传咱村从前是专门埋死人的地方,咱村的西坡地开了砖厂后,取土时发掘了大量的古代墓葬,有的里面还有墓志铭,回头我还个别查过上写的年号,是唐代的;我分析,咱村西坡在古代是个大墓区。
说起这些墓志铭的下落,桃子说:古墓发掘后,墓志铭就被县博物馆派人拉走了。听了桃子的话,下午我便和县博物馆的梁馆长取得了联系。在县博物馆的库房里,我细细端详从马村西坡出土的这五方墓志铭。
第一方为《维大唐武公墓志铭并序》,红砂石材质,刻成于唐代神龙二年即公元706年,墓主武客“并州文水人也。”墓志讲,武客与武则天家族是本家,祖上曾在齐、隋、唐的三朝多地担任高官。第二、三方墓主分别叫武则、武道景。这三位墓主是祖孙四代人。另外的两方唐代墓志,墓主分别为元贞、元善;系同年出生的堂兄弟,为鲜卑族纥骨氏后人。元贞和元善的曾祖元仙,贵为“制赐西河封田四十千亩,食邑并州”。元贞和元善兄弟俩相隔四年先后从别处迁葬于马村西坡。
马村的西坡地,是典型的土山丘陵。我们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少不了到西坡地里间谷子、拾玉茭,也随老师到西坡的土塄子上酸枣嫁接大枣,清楚地记得,西坡的土塄子断层剖面上,随处可见一层层裸露的尸骨。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马村的西坡,除了埋着达官显贵之外,那些浅浅一埋的,可能就是贫寒低贱的下层平民了吧。
中国人叶落归根的观念根深蒂固,但是,元贞、元善两位外族的同宗兄弟,他们的葬身之地,为什么选择并非本村,而且祭奠不便的马村西坡呢?
对此我想至少是有两个原因的。文水在文峪河水库修建之前的几千年里,每到雨涝季节,山洪猛兽,河床改道,家园被毁,就连县城也只好在宋元符年间搬迁重建。而马村的西坡,地势高、土质干,无需防洪防涝,棺尸易于久存,如选作墓地,便能入土为安。
武客的墓志称马村西坡是“南坡北阙,左川右山。”元善的墓志,称马村是“左临汾水,右眺商山,前指尧城”,意思是说,一面是汾河水泽被,一面是子夏山庇佑,居于山阙与坡地之间,不远就是尧为唐侯时建立的平陶县城,如是风水,自是上好。这便是吸引大家归葬马村的第二个原因。
听说我正在收集研究马村墓志铭,同道文友刘老师给我提供了唐代总章年间葬在马村、名叫卫顺的墓志资料。文水曾在汉武帝时期出过丞相,名叫“卫绾”,《史记》列传中便有司马迁给单独的篇幅介绍。卫顺作为西汉丞相的后代,曾任唐州比阳县令,他不是马村人,但他也选择了马村作为葬身之地。
卫顺的墓志铭,不知何年早被交城县的田瑞先生私人收藏。也有马村的墓志铭被汾阳博物馆收藏。由此来看,马村出土的墓志铭,一定还有不少散落在民间各地,而且一定还有大量的古墓葬,至今还沉睡在马村广阔的西坡之原。
让我们可以穿越并回望想象的是,至少从唐代开始,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那么多的平头百姓,他们选择葬身马村,所以在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马村的村头和西坡便会这样地蔚为壮观:本地的挎着篮,外地的挑着担,装着的便是纸幡、黄表、冥币、檀香、烧酒,还有水果、莲花馍馍之类的贡品,那些富贵门第、子孙满堂的大家大户,这还不族长领头、一字长龙?路上熙熙攘攘、浩浩荡荡,街上比肩接踵、蜂拥而至,一个个行色匆匆、神情凝重,纷纷踏行在去往马村西坡祭奠先祖的路上。
农村古代便有定期买卖货物的集市了,人们称之为庙会。但是马村清明节当天人山人海的奇观,让各地的农商小贩们看到了一个极好的商机,于是他们早早地守候在马村街头和通往墓区的大路旁,摆了地摊,大声吆喝。而那些开春备耕的农民,也在清明这天赶来,置买一年农用的器具和家什。就这样,千百年来的马村便在清明节这一天,逐渐形成了固定的“集市”。
现在马村南面不足十里有个村子叫平陶,离汾阳杏花村不远。古代的平陶,人称尧城,那时客商云集,一派繁荣昌盛。平陶县虽然在唐之前移治到现在的平遥县,但作为尧城,其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重镇作用依然强劲。从并汾古道上的马村到平陶西拐往南,就路过远近闻名的酒乡杏花村,不论外县客还是本乡人,人们都知道:清明赶会去马村,逛市要到平陶城,饮酒请进杏花村。
清明时节在我们北方是极少有雨的,但是这一年的清明竟然细雨霏霏,清冷的马村西坡上扫墓的人,一个个满脸的肃然和感伤,还有外地远行赶往马村细雨泥泞路上的,带着对或许刚刚离世至爱的悲痛,难言的断魂之情溢于言表,只见一个个默默无语、行色匆匆。这一画面,被同样赶路的杜牧亲历所见,于是咏出了传唱千年、醇香绵长的杏花村名篇。
杜牧《清明》诗中的杏花村,就是离马村不远的汾州杏花村无疑。但是,一些地方有意提出了利己的观点,不同的说法主要有两种:一为“任职”说,说诗中所指为安徽贵池的杏花村,还有说江苏南京等等,理由是杜牧曾在这些地方任职;一为“故乡”说,指长安的杏花村,因为这里是杜牧的出生地。
其实贵池、长安这两种说法是不堪一击的。我们从诗中“遥指”和“借问”两词蕴含的信息中,便能说明真伪。“遥指”说明牧童所在的地方距离杏花村还有不短的路程,更说明杏花村酒家远近闻名。“借问”是一个敬词,是“请问”的意思。既然杜牧“借问”,说明杜牧对“酒家何处有”一概不知,绝对不是本地人。如果是任职地的杏花村、出生地的杏花村,就连牧童都脱口而答,杜牧本人就更应心知肚明了,这样的明知故问,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杏花村对于杜牧这样陌生的远足路人,在远行困顿、需要解乏的情形之下,才会有如此真切的“借问”。
杏花村属山西汾州无疑,但是,杜牧诗中“雨纷纷”“欲断魂”“路上行人”“牧童遥指”的画面,会是发生在文水的马村,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吗?
既然是“牧童遥指”,牧童所处的方位一定是在杏花村以北的官道旁,是在将要到达杏花村的远处,应该未过平陶城;因为如果已过平陶城的话,平陶可食可宿的酒肆客栈,是不会让困顿饥渴的杜牧提出“酒家何有”的借问的。
清明那天,自古讲究除了祭祖上坟,大家是不上路、不远行的,今年清明细雨纷纷,路上行人在泥泞的路上,心念故人,断魂落魄,而且行不避雨,依然我行我素,这样的路人,如果未过平陶,必然是远足马村墓区祭祖的归乡人、外地客。所以我认为,杜牧借问处,牧童所在处,应该就是清明那日马村的村外路旁。
杜牧目睹天气之状、路人之情,推人及己,笔锋一转,给了我们一个光明的指引;杏花村便是经过长途行路后,杜牧心中的“诗和远方”,他倦意顿释,加快了脚步。
从足下马村遥望酒都杏花,尽管细雨纷纷,毕竟酒香可寻,诗人杜牧的笔下一时真情涌动。从此以后,杏花村的美誉咏唱千年。而此事的发酵,便是马村的“清明”和杜牧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