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娘说你回来一趟吧,老屋要拆了……
老屋,青瓦白墙的老屋,恰似青帽白裙的奶奶,向我步履蹒跚地走来。她是爷爷和爸爸的新房,又是我中学时代的书房,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她建于何时,却有很多人说出她里面的故事:在老屋里,奶奶领导全村的青年妇女,摇着吱吱呀呀的纺线车,将棉花变成线,又将线变成布,将布变成军衣;在老屋里爷爷亲亲五岁的闺女三岁的儿,穿上军装,头也不回地走进漫天飞雪中,走向遥远的大别山,再也没有回来;在老屋里,娘生下我们姊妹仨,沉寂多年的老屋里又有了笑声。而现在她也要走了,像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被没收了腰间的钥匙,剥夺了做饭的权力,这一次连晒太阳的资格也没有了,自己只能知趣地转身离去。
六个小时的车程,我水米未进,眼光呆呆地盯着窗外,眼前,关于她的故事也连成了一片。
老屋的房山东头有一片枣林,那是奶奶种下的,听娘说,枣花满枝的季节,奶奶每天都要抱着我去看,边看边嘟囔:“七月十五枣红腚,八月十五打个净。等俺大孙子长大了,给奶奶打枣吃。”但奶奶没有吃上我打的枣,1977年一个冬日的午后,奶奶坐在老屋房檐底下的圈椅上静静睡去了,一生不愿麻烦人的奶奶悄悄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爹不愿奶奶一个人葬在乱坟岗,就将奶奶埋在枣树林下,奶奶的坟是一个用花砖砌起来的小房子,有基有顶,很气派,那曾经是我和姐姐最快乐的游戏场所。
有奶奶和老屋陪伴的童年是那样快乐,夏日的月夜,吃罢晚饭,爹用扫帚将院子细细扫过,再铺上草席,我们五口就全躺在上面乘凉,爹会讲鬼故事,娘会讲“一点一横长,狮子顶着梁,大狗张着嘴,小狗往里藏”的字谜,姐念三年级了,就教我和妹妹找星座。我和妹妹哇哇地争着吵着,乐成一团。老屋的夏夜真美呀!
老屋的白天也很有趣,掏鸟蛋是姐姐的绝活,每到春天,青色的屋檐下就会迎来一对双飞燕,过不了多久,里面就会伸出毛茸茸的黄脑袋,我蹲在小桌上当梯子,姐踩在我的肩膀上,我咬着牙,慢慢起身,姐就渐渐接近鸟窝了。那一次,姐踩滑了,摔疼了屁股,压死了小燕。爹狠狠揍了我们俩一顿,从那以后,我只能站在屋檐下,呆呆地听乳燕的叫声,伸出的手从空中滑下来,又不由自主地摸一下屁股。
搬家的那一天是端午节,我和娘里出外进地搬东西,爹拄着拐杖,直愣愣地看檐下飞来飞去的燕子,嘴里嗫嚅着说:“对不住了,可……我也没家了。”娘嫌爹碍事,想让他回屋歇着,一生坚强的爹竟老泪纵横:“再让我瞅一眼吧,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我别过身子,假装擦汗,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是的,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是不能阻挡的,犹如爹和老屋的老去,但这个世界又有很多东西是不能丢弃的,大浪淘沙,就让我携一粒入口入心,孕石为珠,权作一生的记忆吧!
夕阳西下,被高楼大厦拥裹着的老屋缩成一团,只有那片枣林依旧繁茂,春天刚刚冒出的几棵幼苗腰身挺直,叶子翠绿欲滴,余晖映照下,笑颜如花。明天这里也将被高楼大厦取代,不知道这些小树是否健在,继续向人们说起奶奶和老屋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