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经》里头，“风”诗最好看，它里头始终活蹦乱跳着一个控制着人类悲欢离合的精灵，这个精灵我们叫它情爱。

情爱是衡量文学作品高下的一项重要指标。人类的故事不外乎爱恨情仇，实质上，根源就是一个字：爱。在情爱中，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深邃、广阔和丰饶。

“风”诗抓人，因为它一上来就抓住了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就是食和色。“风”诗描写的重点正是色，当来自十五个不同地区的乐歌带着浓郁的地方色彩，从不同角度入手，把情爱生活能够遇到的问题统统写了一遍。它写求爱，写约会，写相思，写人言可畏，写礼法约束，写出嫁，写闹新房，写新婚燕尔，写别离，写重逢，写婚后的苦恼，写对负心人的谴责……简直就是古代情爱生活全景性画卷。

说“风”诗中的情爱问题，实际上是在谈创作者本体。这个事情非常困难，“风”诗的作者少名无姓，他们，或者她们都是一些民间诗人，史料上没有留下一丁点儿个人信息。这难不住我们，我们还有另外的途径：回到诗歌文本，回到技术上来，从作品中感觉、体验情爱，看作者如何来完成传达和叙述情爱。

且来看《王风·大车》：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

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大车》一共三章，从叙事上来说，它是典型的开门见山之作，它不绕，直截了当，以女人的口吻自诉，一口气说完。在为数众多的“风”诗恋歌中，《大车》是很有特色的一首，它一方面是写爱的大胆，一方面是写爱的矜持。具体说，女子大胆，男子矜持。能够把这样一种情爱的不协调，或者，干脆称作拧巴，在短短的12行诗48个字中书写完成，在技法上绝对高级。

《大车》把情爱写成信念，指天为誓——“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爱。我们说，《大车》是写情爱的神品。这其实还是一句套话，空话，它没有落地。分析作品，要紧的是，它是如何成为神品的。

《大车》从一辆牛车入手，“大车槛槛”，节奏很慢，慢得叫人昏昏欲睡，所谓老牛拉慢车。但是，它不让你睡，因为后面跟了一句“毳衣如菼”，立马叫你有了精神。牛车上坐的一个人，那个人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毛衣。淡青色，充满青春气息的色彩，朝气蓬勃的色彩。坐在牛车上的那个人精力充沛，活力四射，你作为一个读者就不可以瞌睡。你看，诗人起手的这八个字就这么豪横、霸气，它就是这么蛮不讲理。千万不要小看这开头的八个字，它不单纯是兴语，它以赋为主。现在，谁还敢说“大车槛槛”呢？牛车一点儿也不慢，我指的是诗歌的节奏。好的作品往往这样，在感觉上给你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个就是艺术的张力。张力使诗歌的意境变得开阔，气韵变得灵动。

归纳一下，《大车》8个字的开头有几个亮点：

一个是写了两种颜色，牛的黄色，衣的青色。用色彩书写情绪，运用菼色驱动诗歌的节奏，让作品在节奏上快捷提速。同时调节读者的阅读情绪。

第二，牛车的慢是神来之笔。车子的缓慢，是诗人故意让我们看清坐在牛车上的那位男子风流倜傥，他驱高车，盛服装。我们记住他鲜艳的毛衣也就记住了他的形象。这种手法和“青青子衿”是一个路数，以衣饰借代恋人，强化心上人给主人公还有读者留下念念不忘的深刻印象。

第三，造成一种悬念，也就是阅读期待。缓慢行驶的牛车，坐在牛车穿着淡青色毛衣的青年人。这个画面是唯美的。他是谁？去往哪里？他去干什么？这个时候，我们真的想知道这一切。迫不及待想知道。

写到这里，诗歌的情节发展实际上会有多种可能。两句诗之后，诗歌形成一个岔口。诗人面临了选择，也就是诗歌情节的发展方向。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劈面而来这两句完全出人意料。面对牛车上的意中人，女子直抒胸臆，直截了当说出来。要我说，这个写法十分神奇，它诡异，而且深邃。

我们知道，全诗写的是一位女子对心上人进行爱的试探——“我俩私奔，你敢不敢？”同时，诗歌还刻画了一位敢爱的活生生的女子形象，它在表现爱的心境上着墨用力。

全诗仅两个人，一头牛拉着一辆车。女人遇见牛车，直接对牛车上坐着的那个人说出“岂不思尔？畏子不敢。”没有寒暄的场面，文字上没有任何过渡。展现了一位优秀诗人杰出的创作能力。俩人有过怎样的过往？有过怎样的情爱纠缠？男子是谁？他为什么如此犹豫，顾虑重重？最后一句“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女子指天发誓背后隐藏着多么深不可测的隐秘啊。正是女子喊出的这8个字背后蕴藏了俩人情牵意迷的动人故事，由此，我们看到情爱是多么的纵深。

老实说，如果你从《大车》只读到私奔这一层，那你还只是一个二流读者。好的读者他具备能量，会和作品共谋，他会自觉地沿着作品指引的方向继续延伸下去。事实上，私奔只是《大车》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和内容，《大车》的意蕴远比私奔宽阔得多。两句“岂不尔思？”设问和一句“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誓言，这里头蕴藏着生活的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