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
□ 白军君
一天有多久?
在成年人的世界,从古至今,它大概构不成一个问题。那么,在文学作品中呢,它也许是一个有趣的好问题。这也正是文学神奇和诡异的地方,也因此,文学才永恒地充满魅力。《诗经·王风·采葛》就漂亮地回答了一天有多久这个文学问题。
《采葛》告诉我们:
一天=三月
一天=三秋
一天=三岁
这荒谬吗?一点也不。因为,诗人正受到一种病的“折磨”,身不由己,这就是相思病。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深受相思病“折磨”的人儿,读到这首《采葛》,都要发出会心的慨叹:甚是,甚是,深得我心啊!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我们慢慢来欣赏,先看它的题目《采葛》。
这个标题内容丰富,第一,它有人物,而且是女性。在《诗经》中,采摘行为是作为女性的指代出现的。第二,它有时间,葛茎成熟的季节。第三,它是爱情诗。《诗经》中,采摘诗句是一个高度套语化集合。而套语化的形成总是与一定的主题相关联,它往往是一个典型场景的浓缩,通过套语的反复出现而唤起听众的迅速反应和共鸣。第四,另一个人物,他。第五,她和他的故事。中心词是采。千万不要忽视这个“采”字,古人写文章,一个字是一个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采”在《诗经》中是一个关键词,它不单纯是一种劳作行为,同时,“采”还是女性淳朴天性的自然摹写,它有一种赞美的情愫在里面。
《采葛》非常简单,三章,短短的九行,句法雷同,只更改了几个名词和数量词。但人家纯真,简单的文字背后是情感和审美的力量。为了采摘劳作能够获得淋漓尽致的再现,一事三变,仿佛一个个镜头在眼前切换,三种场景次第出现,犹如一场曼妙的舞蹈。
一事三变,在艺术手法上就是一唱三叹,是恋爱中的男子对心上人的殷殷思念。从审美的维度说,“采葛”“采萧”“采艾”三个采摘动作构成三个意象,当这些意象快速地叠加到一起后,采摘行为本身虚化了,不再实指三种日常的劳作,而成为美丽女子的符号。女性特有的灵巧与细腻同这三个劳作意象天衣无缝地建立了关联,女子的善良美德凸显了,男子对女子由衷的爱慕与赞美也凸显了。而站在聆听者的角度,则恍惚于绿野水滨,看到一抹劳动中的隐约身影,未见其人,却自有一份姿容绰约之感,令人神往。采摘劳动在这里被赋予了审美的意义。
《采葛》写得好,还因为它的修辞手法运用的成功。它创造了一项文学的世界纪录——一场旷日持久的恋情。这场恋情能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答案。它从《诗经》中走来,一直到现在,几世几劫,永无尽头。这便是《采葛》的夸张。
夸张是一种危险的修辞,弄不好,变成了吹牛,会闹出笑话。滑稽剧和喜剧采用的就是大夸张,剧情往往采用整体夸张。沐猴而冠为什么令人发笑,形式和内容不匹配,帽子是人戴的,偏偏猴子给戴了。现实生活中,善意的夸张会给人带来快乐,一旦把夸张弄成吹牛,那就是沐猴而冠,叫人恶心,成为笑料。《采葛》夸张到什么程度呢?它说一天等于三天,一天等于三个秋天,它还说一天等于三年。可是,读者认为这是真的,它没有吹牛。为什么?因为诗歌中有这种心理感受的这位男子患了一种病,相思病。中国传统文学中,感情上的事情说不清,你没有办法和它较真,也没有办法和它理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就这么讲,谁能和他论个短长?“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李后主更夸张,但你真还拿他没办法。一天有多久?纯属主观心理感受,他一时一个答案,只能说他的病情(相思病)越来越严重,没办法和一个病人讲道理。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充满随意色彩,它可长可短,活盘子,前提是,符合美学常识。
说实话,整部《诗经》,我最推崇的还是《王风·采葛》。它由写实而达到写意的艺术水准。从文本意义上讲,从诗歌内部的修辞层面上讲,《采葛》抵达了象征主义的水准。尤其是,它对时间的艺术化书写,包括它对主观感觉的诗性处理。我们看原诗。
劈头一句:彼采葛兮,彼,那个女子,那位姑娘。假设相思是现在,当下,那么,彼,就是过去,一个彼字既写人物,还写时间,彼是什么意思呢?那天那位姑娘。你看,古人就是这么帅,一个字含有多么大的信息啊!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是人类第一次对时间的主观心理感受的艺术化书写,它非常纯粹,非常感性,它毫无修饰,完全是个人的东西,个人的始发经验,它非常珍贵,因为它是心灵上的东西,是真切的主观感官,没有经过脑袋思考,不是理性结论。
什么是好的诗歌语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就是,直觉永远优于逻辑。它不绕,敢直截了当、开门见山讲。千万不要以为这个容易,太难了,艺术大家穷尽一生追求返璞归真。朴素真的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说:“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这样写,那叫浪漫主义,风格上叫雄放。你来一句“噫吁嚱”那叫无病呻吟,会被当作神经病。为什么?太白的感受是真的,是人类第一次面对蜀道时发出内心的惊叹。文学是创作,它只认第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复杂吗?它几近于简单,无非写了高和远之间的思辨关系。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就一句话。但它却是经典。新大陆,一直是一个地理存在,但是,哥伦布发现了它,哥伦布就牛,就帅,就伟大,就是地理大发现的先驱者。
需要说明的是,“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是一种互文关系,“三月兮”“三秋兮”“三岁兮”也是一种互文关系。而不是那位姑娘去采葛,一天没见,好像三月,采艾就是三年。不是,不管她去采什么,“我”都受到时间的煎熬。三月、三秋、三岁,越来越夸张,只是一种表现手法,表达相思越来越强烈,与时俱增。这三月、三秋、三岁次序上不可颠倒,它关系到诗歌内部的秩序。如果次序错了,诗歌内部就会乱套。
现在,让我们思考三个问题,一、《采葛》中的他和她几天不见了?二、“彼”“采葛”“采萧”“采艾”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三、是不是因为“彼”去“采葛”“采萧”“采艾”而导致的二人不能相见呢?
这正是《采葛》的内容。
常识告诉我们,“彼”去了哪里,“我”(假定诗人就是诗歌中那位相思者)并不知晓,“彼”是不辞而别,“我”一点儿也没有“彼”的消息。“彼”和“我”分开不止一日,而是有些日子了,“我”的思念与日俱增,我曾到“彼”曾经“采葛”“采萧”“采艾”的地方找过“彼”,只是物是人非。如是,“采葛”“采萧”“采艾”则只能是“彼”的过往场景。而不是现场。在回忆中相思,在相思中苦痛,时间由此获得了魔术般的夸张。时间的变形正是象征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惯用的写作手法。
一部《诗经》,半部情爱。《采葛》为我们描绘的那一幅印象式的剪影,缠绵悱恻,真挚动人,那个采葛的美丽女子,朦胧却绝不虚幻,直到今日,当我们再回到《采葛》这首简朴的歌谣的时候,我们依然心旌摇曳,禁不止心领神会那一幕幕场景的动人之处。
感谢祖先,为我们留下一部伟大的《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