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
□ 白军君
文学作品中,动词出没频繁,这样一种文字局面,在修辞学和审美层面上将会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诗经》的创作者们就非常喜欢做这个事情。在《诗经·周南·芣苢》一诗中,动词用到叫人恐怖。加之,结构简单,袁枚甚至因此嘲讽地说道,《芣苢》章法过于单薄,在结构上根本就形不成章,形不成体。
我们来看《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芣苢》在章法上的确简单。全诗以韵分为三章,一章四句,诗人十分大胆,每两句只换一个字,替换的这个字是动词。
《芣苢》中,出现最多的词是“采”字。全诗统共48个字,“采”字星罗密布,出现了13次,占文本总字数的27%,这个数目概念意味着,“采”字在作品中占据着至高的重要地位。最叫人心跳的是,采字连用,“采采芣苢”的句式是《芣苢》十分鲜明的一个语法特征。每章的起句劈头就是这一句。这里的“采采”是彩彩的通假,作形容词,表茂盛的意思,含有鲜艳、美丽的语境,绝不是“采了又采”,理由十分简单,“采”本身就是一个连续性动作。如果“采采”是动词,那就显得手忙脚乱了,妇女拾菜的场景将是十分的不堪,情形混乱。这是不美的。与诗经着力营造的心怡神旷的氛围严重的不搭调。整部《诗经》十分有静气,这与农耕文明影响下的小国寡民生活方式高度吻合。活泼和活跃不是躁动,而是灵动。心怡神旷,一片好音才是《芣苢》营造的审美氛围。
除了形容词,“采”字在《诗经》中还有一个词性,那就是动词。作动词使用的“采”字从语义上溯,指的是一种用手的行为。换句话说,就是用手采摘植物的果实或着叶片。继续追溯,就需要进行一个维度还原,是这个手的行为及其所关涉的实物,也就是说,被手采摘回来的植物的果实和叶子有什么用途。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涉及到传统文化中的象立意生。言语是无法说尽其意思的。我们今天不谈。这一回,我们只说《诗经·芣苢》中的动词。
《芣苢》全诗一共六句,每句一个动词,细算下来,平均每八个字就使用一个动词。一般而言,动词汹涌,证明文本“单纯”,人物在诗歌中“勤劳”,休息时间少。同时也证明着诗歌行进的节奏快。节奏是诗的生命。诗歌的节奏是词语自身运动的方式。节奏也是语言本身的强度,是语言的呼吸。一首诗想写什么,表达什么情绪,决定了诗歌文本的节奏。节奏本质上是一种声音。
《芣苢》中,六个动词,描摹的是六种动作,由动作我们几乎看到妇女们的神态、表情,乃至身段的姿态。“采”,摘下叶片来;“有”,握在手里;“掇”,手提衣襟兜起来;“撷”,掖起衣襟揣在怀里。六个动作,六个场景片段。关键是,这六个动作都很灵动、轻盈,而且是连贯的。这很重要。正是凭借着这六个描写动作轻灵的动词,《芣苢》的作者轻而易举地把野外劳作写成了田野舞蹈。诗人选择的六个动词十分讲究,动作幅度很小,写的是手,描绘的却是身姿。手的动作“采”“有”“掇”“捋”“袺”“撷”匹配的是身姿的婀娜,还有曼妙,还有多姿,实际上写的情绪。用写手的动作表现情绪,是《芣苢》的创新。或许,舞蹈大师杨丽萍的《孔雀舞》系列灵感就取自于此?
用心揣摩,虚心涵泳,《芣苢》的审美对象是“采摘芣苢”,是生产生活本身,而不是《芣苢》。两者差异巨大。前者说人,后者状物,内涵不一样的。我甚至作出一种大胆的论断,把这首诗歌中的芣苢换成任何一种植物,只要这种植物是双音节名词,丝毫不会影响到《芣苢》的文学品质。我讲这个话,意思是,千万不要揪住芣苢不放,那些认为芣苢有“宜怀妊”医药作用的学者,进而敷衍出这首诗是对人类繁殖崇拜的歌颂,纯粹就是过度引申。诗歌的价值是把我们带到一个距离精神世界更近的地方去,而不是走向物质。诗歌乃至所有文学作品从来就不肩负解释世界,只负责状写世界的风貌和状态。只写是什么,解释为什么不是文学的营生和范畴。强调“采摘芣苢”作为审美对象目的在于找准文本的审美性内涵,顺便发掘出在创作手法上,诗人如何实现他的文学表达。
在《芣苢》中,女性的六个动作韵律节奏明快,富有变化,像一幅充满浓厚画意的田野采摘长卷,画风活泼,清新自然。我们甚至可以嗅到初夏时节青草弥漫的气息。
《芣苢》三章,六句话,每句话都以“采采芣苢”起句,意在突出芣苢的“采采”,采摘者的轻盈身段和读者的愉悦心情就是源于“采采”两个字。芣苢那么茂盛,茂盛到发着碧绿色的光泽。色彩影响心情,绿色与愉快构成一种心理学上的逻辑关系,《芣苢》的作者深深懂得。《芣苢》应该闭着眼睛阅读。我爷爷教我读的时候,他摇头晃脑,半个世纪的今天,我才知晓了我爷爷教授时那个样子的意味。背诵《芣苢》有诵经的音韵,像是持咒。诗句不断重复,自然产生一种节奏,这种节奏与女性的一系列动作形成同频共振。换一种说法,“采采芣苢”是《芣苢》的节拍,指挥着引领着诗歌中的那六个动词。动词节律的美感就这样产生了。另一方面,“采采芣苢”这四个字是《芣苢》中最精要的总持,通过不断重复,循环复现,贯穿六个动词,使动词之间没有中断,连成一个系列,形成一个整体。正是动词的起承转合,循环往复,才使得空间性的采摘场景全无半点阻滞,田野的舞蹈就此生成,礼赞乐生赏生的主题就此完成。
在极简的章法中写出神奇变化,《芣苢》是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鲜活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