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的“碛口记忆”
□ 赵林旺
十多年前,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几乎走遍了碛口古镇的每一条古街巷,以及古镇周边的众多古村落。
之后我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碛口古镇、在碛口周边的古村落,似乎有某种东西,总是在撞击着我们的瞳孔,不断触碰到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在某一条街巷的某一处角落里,或者在某一座院子的某一扇门扉上,一道闪念会突然提醒你,让你驻足不前,让你神思恍惚。这一刻,生怕什么东西从你的指缝间溜走,内心挣扎着,想要紧紧地去抓住 ……”
上一次是2012年,是去拍摄一部关于碛口的纪录片,片名就叫《碛口记忆》。
世事总是在时代车轮的裹挟下不断发生着或多或少的变化,距离我拍摄这个纪录片的时间,碛口古镇又已经历了十二年时间的风霜与变迁。古人称十二年为一纪,即一个轮回,那么,一纪过后,我印象中的那份“碛口记忆”,是否还是当初那般模样?
清代以降直至民国,从宁夏、内蒙至山西的黄河之上,形成了一条异常繁忙的水路运输航线。笨拙的木船和简陋的羊皮筏子,满载来自塞外的粮油皮毛等物资,顺流而下运抵山西碛口,之后在此中转,再经陆路的骆驼、骡马辗转销往山西内地和娘子关外。
这种看似落后的运输方式,却造就了当时中国北方较为便捷的一条商业通道,碛口因此成为晋陕蒙地区举足轻重的商贸重镇。繁忙的商路,也使得沿途的城镇乡村发生了显著的财富放大效应,晋商的发展史上也因此有了吕梁商人的一席之地。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们实地感受晋商在碛口所遗留下的痕迹,四下皆是恍若隔世般的视觉冲击,碛口的过往记忆仿佛被“定格”在了当下。
2012年我们拍摄纪录片时,曾作为碛口运输合作社的樊家沟村骡马店依然保存完好。在那个骡马店里,我们还能够清晰嗅探到混杂着草料味道的马帮印迹,那是一个有关“碛口记忆”的典型场景。
类似于这样自然裸露于阳光与风雨之下的近代文化遗存,在碛口和碛口周边数不胜数,除了古镇和各个村落最为常见的窑洞民居,古街巷中的“明柱厦檐高圪台”,还有张家山村外黄河岸边的石栈道,碛口通往高家塔的古石桥,李家圪垛村的排水设施,白家山村的泄水池,南沟村的坩埚院墙,小塌则村的瓷瓮坝墙,碛口和高家坪村的古井,碛口窑院里厦柱和门扉上厚厚的油疤化石等等。
这样的“碛口记忆”为何能够原封未动地“定格”保留下来?
记得我在大学毕业之后的1983年夏天,和几个朋友从离石骑行出发至碛口,夜宿碛口附近寨子山村的一户农家。在我们的眼里,无论寨子山还是碛口古镇,满目皆是破砖烂瓦的衰败,但即使是那样一种萧瑟的氛围,依旧难掩那里往昔的繁华。当时还没有“旅游”的概念,我们的出行,更多的是一种好奇心驱使下年轻人过剩体力的行为。当时我们的肠胃尚没有消费过多的油脂,因此,碛口之行记忆最为深刻的,竟然是街边炭烤炉上散发出阵阵麦香味的锄片饼和烤馍馍。
其实,在我们到达寨子山村的五十多年前,因为抗战爆发,当时的晋西首富、寨子山村的陈懋勇、陈懋嘉、陈晋之兄弟三人因为碛口商业陷入萧条,先后告别碛口,迁居到甘肃、内蒙和宁夏躲避战乱。陈氏三兄弟的离开,成为碛口晋商从此没落的代表性事件。
碛口的没落起因于1922年太军公路的开通,随着公路沿线的逐步繁荣,碛口水旱码头的作用被彻底取代,曾经喧嚣异常的黄河商路重镇就此被逐渐遗忘。
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暴涨的洪水先后冲走了靠近黄河湫水河河边的二道街和三道街,导致已经无人问津的碛口古镇雪上加霜。以至于往后的人们更是“只知军渡,未闻碛口”。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碛口的交通状况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从临县城到碛口镇,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1983年我们骑行至碛口,就是绕道临县三交领教了那条难行的砂石泥巴路。从碛口镇到吕梁地区所在地离石,只能沿着那条距离最近的古商路骑毛驴或步行前往。
碛口的故人们没有想到,曾经是“物阜民熙小都会”的黄河重镇,竟然会沦为一个被人遗忘和遗弃的地方。
碛口的故人们更没有想到,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沉睡的碛口再次苏醒了。
时间的尘封和交通的隔绝,让依然保存着近代历史样态的碛口古镇,如同重新被挖掘发现的庞贝古城一般,惊艳而从容地再次呈现在旅游热兴起之后的世人面前。
碛口本来就在那里,外来的人称:碛口是他们的“大发现”;碛口的人们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李家山东西财主精心打造的家园,曾经拥有令人艳羡的富足和谐,外来的人称:这里像是一个“荒凉的汉墓”。
这种不恰当的说法和比喻,恰恰说明,碛口是中国少有的、未曾被现代文明过多打扰的近代历史活化石。
不了解历史的人,往往容易发表一叶以障目的观点。但毕竟有严肃的学者会来深入研究并以正视听。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张世满在《逝去的繁荣:晋商粮油故道研究》一书中认为,以碛口为水陆转运中心的晋商粮油故道,“成就了商道沿线一系列重要的口岸城镇,带动了相关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中国经济贸易发展史上应当占有一定的地位。”
然而,在这条长达一千多公里的粮油故道上,巴彦淖尔的磴口码头,包头的南海子码头,托克托的河口码头,山西河曲的西口古渡等黄河口岸,往昔的风采都已被时代洪流所湮没。唯有碛口古镇,因为历史的偶然,为我们保留下了独此一份的“碛口记忆”。
因此,“碛口记忆”的价值,不仅在于它与生俱来的历史性、地域性、稀缺性和唯一性,在如今泛旅游时代的冲击之下,更在于这份记忆必须被永远地“定格”下来。
2012年之后,我又数度踏足碛口古镇,一次又一次重拾“碛口记忆”。每一次到碛口,都感觉到这里的游人越来越多了,而这里的变化,也越来越大了。
好几年前的一天,我走在碛口的西市街上,突然发现过去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砌石路面,还有路面一侧新增设的下水设施。说实话,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比过去舒服多了,但我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这是因为我所说的“碛口记忆”,从此丢掉了脚下的这一部分。
就在那条青石板巷子里,西湾村的陈三锡、青塘村的王佩珩、寨子山的陈晋之等等晋商大亨们曾经多少次往来奔忙;无数的船工挑夫们曾经洒下过多少汗水和泪水。每一块被雨水销蚀、被脚印磨光的青石板上,都驻留着岁月的痕迹,故人的气息。在青石板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每一步,“碛口记忆”从脚下就被直接唤醒。
或许是因为损坏过度影响到正常行走了吧,那段青石板路面因为碛口的开发保护而被彻底改造。
碛口的变化远不止这些,碛口旅游火了,随之而来的是,碛口古镇的保护性开发也迎来了难得的机遇。在如今碛口的街面上,包括西湾、李家山、孙家沟等历史文化名村,再也看不到那些即将坍塌的门楼、屋面和墙体了,按照“修旧如旧”的保护理念,对碛口古建筑的改造和修葺被严格控制在所允许的范围内。
“开发”与“保护”其实是一把双刃剑。这些年里,我在国内许多地方体验了在“修旧如旧”旗号下对古建筑、古民居事实上“喜新厌旧”式的破坏,那样做的结果,是整出了一个个面目全非的“四不像”怪胎。
碛口古镇的开发也曾走过一段弯路。2006年12月,《光明日报》曾报道和批评碛口古镇新建的“骆驼圐圙广场”和“四门洞”建筑物,“严重损坏了古镇的原有风貌。”
碛口幸甚,在及时的纠错之后,它终于在一点点修复细节处的破败,重获新生。
其实,作为黄河中游一个独有的历史文化景点,我以为外出参观江南水乡,平遥古城、丽江古镇等地的开发保护,对保留我们吕梁这一份独特的“碛口记忆”,并没有多少参考的价值和借鉴的意义。全力维护碛口古镇的唯一性,“碛口记忆”的唯一性,是所有保护开发工作的唯一出发点。
毫无疑问,“碛口记忆”也是我们这片国土上的一份独特记忆。原样保护修复,自然就避免了与国内古村古镇千篇一律的雷同,这还不够吗?
但愿今后的“修旧如旧”能够最大限度地将碛口种种“旧”的记忆保留下来,保护起来,让“新”的东西最大限度地远离古镇,尽最大努力不要以各种方式去侵扰古镇。
如此,来到古镇寻找“碛口记忆”的人们,方能在特定的空间里完成历史的零距离“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