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觉寺和十二连城之下
□ 边草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把电话打给朋友的时候,我在正觉寺最高阶的万佛殿前站着,朋友在遥远的异乡,在故园风物无法触及的地方。多少年了,每次来到或者路过正觉寺,总会打个电话给他。慢慢地,于我,眼前未必还是风景,对他,心底却愈是乡情。
朋友的村庄,在正觉寺东侧山下。紧邻着的另一个村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东坡。我总是想起苏东坡来,想起先贤大儒务弄的庄稼地和菜园子,想起“一蓑烟雨任平生”。可朋友,他不是个很洒脱的人,他从来认真、向上,工作一丝不苟、按部就班。我们极少联络,打电话时,他问我“又在正觉寺”?呵呵,总是这样。
关于朋友的记忆,像滚刀切开西红柿,我喜欢那样的殷红。多少年前,正是他第一个告诉我正觉寺,告诉我十二连城。“寺”我懂,他们又叫“大寺上”。十二连城,我总以为是一座古城,可为什么又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后来啊,他才惊异地告诉我:十二连城不是城,是十二株巨大的古柏,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栽,站立在正觉寺东侧的山梁上,“一”字排开,苍劲蔚然,如同一道绿色城墙,故称。对此,我恍惚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站在了十二连城的脚下,山风烈烈,鸟鸣啾啾,我被震撼到了!那种震撼,仿佛隔着数不尽的岁月轮回,仿佛一个上山打柴的小伙子,突然就撞见了神仙,而且一撞就是十二位!这种感觉,直到现在去,依然有,只不过神仙也成了故交,成了老朋友。
世间相逢多过往,可有些人,注定不同寻常。许多年来,朋友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逡巡穿行。还有正觉寺和十二连城,像是隔世的相守,总有一轮白色的月亮,从东坡爬上来,爬上十二连城的树梢,白色月光如流水,荡漾在绵连起伏的山梁沟壑之间。
朋友又在忙工作,我说“挂了电话吧”。他羡慕我的游山玩水,我告诉他“要学着剥离”,“要内心丰盈”。他笑一笑,说“已经足够强大”。清风明月,柴米油盐,人生无迹可寻,各安天命吧!
从万佛殿下来,红墙后的榆树上,榆钱开得富足,几只小雀子正在啄食,叽叽喳喳,上上下下。
我在大雄宝殿参拜诸佛,一尊一尊,磕头,默念。在殿前的石阶上坐下,闭目,养神,放空一切。良久,渐渐进入了另一个维度,高于俗世,高于人间,神灵笼罩着我了,完全附着在了我的身体上:太阳和暖,全是我的;巨大的碧蓝的天幕,只为我一个人扯起;群山为我,四面八方,如同大大小小的浪头,簇拥聚拢而来;一场风,只为我,浩浩荡荡;檐头风铃阵阵,树上鸟鸣啾啾,一切都只是为了我。佛音袅袅,众神只与我一个人交谈、呢喃。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突然就想到了《西游记》里乌巢禅师,是啊,“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俯视下去,山门外还有两株古柏,许多人在古柏下听讲解,导游浓郁的地方口音,讲说头头是道,声音被山风吹乱了吹散了,听不清楚具体说些什么。不听也罢,许多话听多了往往不妙。我窃喜,自己还是有些“慧根”的,可以免于听闻干扰,可以独自体悟,肆意妄为。
正觉寺之古老,无确切稽考。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临县志》、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汾州府志》记载:“正觉寺,在临县城西九十里,汉建,一云金秦和三年(1203年)建。古柏森列亦胜境也。”关于“汉建”一说,不敢苟同,我更偏向于文飞兄弟的推测:即便为“汉”,也当是南北朝时期的“汉赵”(前赵),或者五代十国时期的“后汉”。无论哪一段,都足够久远矣!历史风烟,正觉寺几经废建,从来香火不断。今天后院里藏着的重修时候拆卸下来的数只石狮子,明显为元代遗物,斑驳沧桑,深谙许多事情,却集体默不作声。
正觉寺,最别具一格的当为古柏。相传,早年寺庙及周围,古柏星罗棋布。为区别称呼,人们将寺院内的柏树以人物命名,寺院外的柏树以星宿命名,有“迎客松”、“引路菩萨”、“哼哈二将”、“八大金刚”、“四大天王”、“站殿将军”、“绕殿侯”、“平西侯”、“药王树”、“南斗六郎”、“北斗七星”、“北极星”、“千里一盏灯”、“拔灯圪枝”、“十二连城”等等。此外,没有名号的囫囵称呼:小唐王乱点兵。多么可惜啊,如今大部分已经不复存在,唯有“十二连城”完好。山门外,还有“四大天王”中的一株;还有“八大金刚”中的一株,已死,干枯了。
活着的“四大天王”之一,古老苍劲,历经风雨岁月,沉静绝无张扬,郁郁苍苍,生生不息。已经死去了的“八大金刚”,树枝光秃秃、硬生生,一枝一枝直指着天空。走近了看,枯树的根部栽种了爬山虎,藤条蜿蜒攀爬,一条一条爬过了树身,爬上了树枝,直向着天空爬上去。清明节刚过,藤条新努出的嫩芽儿星星点点,又是一个鲜活生动的春天。树干背阴的一面,树皮褪去了,树身密密麻麻布满了虫孔虫洞。我眼前是出现了幻象的,成千上万只虫子蠕动着,出出进进,进进出出。藤条和蠕虫,都是另一种生——生与死,或许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分。神灵亦与万物同,朴素,永恒,不过各有形式罢了。我想起了另外一种轮回,一鲸落而万物生,天地造物,如此让人动容。
从寺庙来到十二连城,众人在树底下穿行:摸索的,环抱的,仰望的,沉思的,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相互交换着手机,拍照合影留念。我是不喜欢这样热闹的,一个人在边上踱步,踩着蜿蜒的踩石,踩石一块一块,镶嵌在黄土地里,多么踏实。我是个独孤曹,总像是孤魂野鬼,飘忽游离,自在,自由。我总喜欢望向远山,望向飘渺处的山岚。东坡那边,有炊烟升起,被山风搓揉,渐渐若隐若现。我还是想起我的朋友,人啊,也与炊烟同。
太阳高了,高过天空掠过的飞鸟。人们渐渐退去,山梁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我与十二连城。在最古老的“兔柏”旁边坐下,好久没有坐在泥土地上了,感觉有神秘的气流穿肠过肚,穿及五脏六腑,直冲脑袋穹顶去了。每一株古柏都对应了生肖,我的生肖是猪,站立在隔了几个生肖的最西边,树冠上有鸟群落下,隐入枝叶间看不见了。我开始冥想,想我像鸟群一样的往生和来世,往生不可知,来世也未知……神仙也未必知道,一切都是混沌不开的模样。
已近晌午。我从山梁的背面下来,石阶很陡,影子总是先我一步。形单影只,是丰盈,还是孤独?谁像我一样,有时候闲云野鹤,有时候孤魂野鬼。一树一菩提,别了,我的神仙老相识们:生命注定孤独,谁能往旁边去。
苏东坡说,庐山烟雨浙江潮。相由心生,妄由心生,本来无一物。远方一无所有,却给我安慰。
山花烂漫。我把这个词发给朋友,回城。三月,这是我能想到最美好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