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南沟游记
□ 文/图 程建军
当星空民宿屋檐下的宣纸被晨露浸出浅痕时,岚溪谷的雾气又漫了上来。
想起昨夜翻《说文解字》,见“岚”字注“山雾也”,方知许慎笔下的“岚”原是这般模样——不是城里笼着高楼的灰霾,而是会顺着溪谷游走的活物。又如《广韵》所言“岚,风夹雨也”,寨南沟昨夜的雨丝裹在雾里,竟也真有几分“风夹雨”的缠绵雅致。
此刻,岚县寨南沟的山坳里又笼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像谁把刚研的墨轻轻泼在了岚溪谷的褶皱里。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深处走,惊起几只蜻蜓,翅尖扫过水面,搅碎了落在小水坑里的饮马池山的倒影——方才还在云里藏着的峰峦,此刻竟浸在溪水里,随波晃出几分慵懒,倒像是这方山水枕着溪流打了个盹。石缝里钻出几茎野菊,花瓣上凝着雨珠,倒比案头的宣纸更懂得藏情。此刻才懂,原是说这“岚”会顺着溪水淌,会攀着藤蔓绕,会顺着山风跑,哪里是笔墨能框得住的?
踏着露水往溪谷去,石径边的青草沾了雾,翠得能拧出汁来,黄花却在雾里透出鲜亮,蝶翅扫过花瓣时,竟惊起一串露水珠,落在刻就“岚溪”二字的石碑上。
碑是旧物,边缘已被溪水浸得发乌,“岚”字的捺脚处漫漶不清,倒像我昨夜临帖时迟疑的笔锋。忽闻莺啼从雾里冒冒失失地钻出来,《诗经》里“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句子忽然有了形质,那声音穿过雾霭,撞在溪水上,碎成一圈圈涟漪,倒比纸上的墨迹更见情致。
转过山嘴时,忽闻牛铃叮当。几头黄牛静卧在浅滩里,尾巴甩得悠闲,把水面的云影搅成碎银。放牛的老汉坐在青石上惬意地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见我痴痴地望着溪面出神,便指了指对岸的崖壁:“老辈人说,那石头缝里还有灵芝草呢,是咱岚溪的活水养出来的呢!”他说这岚溪从冰冷沟发源,因着早上总有雾缠在水面,就像未出阁女儿的纱巾。这说法倒比《尔雅》“水注川曰溪”更贴心。也是啊,寨南沟的溪水偏不往川里奔,只在山坳里绕来绕去,此刻溪面上的雾,真像谁把纱巾铺在水上,被水流推着缓缓走,风过时掀起一角,露出水底卵石上的青苔,倒像是纱巾上绣的绿纹——应了《释名》“溪,溪也,言相推排也”的意趣,水流推着卵石,卵石撞着青苔,倒像是和雾里的山影互相推搡着玩。
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在步道上织就斑驳的光影,引领着人们的脚步走向那片充满活力的天地。无动力儿童乐园里,木质滑梯被晒得暖洋洋的,孩童们像刚出笼的小鸟,雀跃着爬上阶梯,再“嗖”的一声滑入青草茵茵的地面,扬起的发丝间混着清脆的笑。不远处的平衡木阵更像一场小小的冒险,孩子们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脚下的木板随着轻重微微摇晃,偶尔有人趔趄着扶住同伴,相视一笑后又继续往前,那份专注里藏着对世界最纯粹的探索欲。
转过一片缀满紫花的灌木丛,水上乐园的清凉气息便漫了过来。蓝白相间的泳池里,水花随着孩子们的追逐四处飞溅,有的小家伙攥着彩色浮板学划水,有的蹲在池边用手拍打出一圈圈涟漪,倒映在水里的云朵也跟着轻轻晃动。沙池区里则是另一番热闹,小铲子与塑料桶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孩子们埋头堆砌着城堡,沙粒从指缝漏下,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金,偶尔有家长蹲下身,和孩子一起把贝壳嵌在“城墙”上,指尖的温度混着细沙的温热,成了最温柔的触感。
休闲吧台的遮阳篷下,藤编座椅里散落着慵懒的身影。有人捧着冰镇果汁,目光追随着泳池里的孩子,嘴角噙着化不开的笑意;有人轻声聊着天,话语被风揉碎了,混着远处的嬉闹声飘向天际。午后的阳光穿过篷布的缝隙,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一只蝴蝶停在吧台的花盆上,翅膀扇动的频率,竟与不远处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奇妙地合拍。风拂过水面,带起一阵微凉,将这满溢的欢喜轻轻摇晃,酿成一幅幅流动的画,每一笔都晕染着亲子间最绵长的温情。
游客服务中心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块被溪流打磨过的玉石,稳稳地嵌在景区中央。入口处的木质前台旁,绿萝顺着藤架垂落,叶片上的露珠折射着来往人影——有人踮脚查看景区导览图,指尖划过标注着步道的线条;有人在团建登记处签字,笔尖与纸张相触的轻响里,藏着对集体出行的期待。大厅一侧的休息区,布艺沙发铺着浅绿的坐垫,几个背包客靠在那里整理行囊,桌上的免费饮水机不断吐出细密的水汽,混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樟味,成了旅途里最妥帖的慰藉。若恰逢团队在此集结,便会有工作人员推着茶水车穿梭其间,青瓷茶杯碰撞的脆响与轻快的讲解声交织,连空气都染上几分热络的暖意。
循着隐约的施工声往山坡深处走,“摇摆的土豆”酒吧的轮廓已渐显雏形。原木搭建的框架裹着一层新鲜的木纹,几名工人正往屋顶铺盖茅草,风过时,草叶簌簌作响,仿佛提前哼起了民谣。不远处的5座民宿则像被时光悄悄藏起来的珍宝,灰瓦木墙嵌在浓密的绿意里,窗台上摆着陶罐栽的绣球,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偶有山风穿过民宿的回廊,掀起竹帘一角,能瞥见屋内藤椅上搭着的棉麻靠垫,那份静美,恰与酒吧未来的热闹形成奇妙的呼应——仿佛一杯加了冰的果酒,晃动的气泡是人间烟火,杯壁的微凉是山野清寂。
再往上走,5座太空舱像降落人间的星子,银白的舱体在绿树间闪着微光。舱门旁的太阳能板正随着日照微微转动,仿佛在与天空悄悄对话。待到暮色漫上山坡,舱内的暖光便一盏盏亮起,透过舷窗望去,像夜空不慎遗落的萤火虫。躺进舱内的悬浮床,透过全景天窗仰望,银河便在头顶缓缓铺展开来,星子的光芒仿佛触手可及,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偶尔有流星划过,舱外的虫鸣会短暂停歇,仿佛整个山林都在屏息倾听这份浪漫,而枕着星光的旅人,早已在梦乡里与星辰撞了个满怀。
山风穿过酒吧的脚手架,掠过民宿的瓦檐,最后轻轻拂过太空舱的舷窗,把这一动一静、一闹一谧的景致串成线。待到酒吧的霓虹灯亮起,与民宿的烛火、太空舱的星光交相辉映,整座山坡便成了一首流动的诗,每一个字符都写着:在这里,人间烟火与宇宙浪漫,本就该如此相近。
日头爬到头顶时,雾气渐渐散了。岚溪的水忽然变得透亮起来,能看见水底的卵石覆着青苔,像铺了层绿茸茸的宣纸。有小鱼从石缝里游出来,尾鳍扫过卵石,竟像笔尖划过纸面,留下转瞬即逝的墨痕。这才想起昨夜写废的那些纸,原是把心思锁得太紧了。《水经注》说:“溪水甚清,漏石分沙”,此刻看细沙顺着水流分合,忽然懂了:寨南沟的字,本就该写在水面上,写在云影里,写在风过芦苇的沙沙声里。所谓“岚溪”,原是山与水的私语,雾是山的呼吸,溪是水的絮叨,缠缠绵绵,便成了寨南沟的魂。
往回走时,衣襟沾满了青草的香味。山边的青草经了雨,翠得能滴出汁来,篱角的黄花却偏要争艳,几只粉蝶在石径上飞飞停停,翅尖沾着草屑,把“青草山边翠,黄花枝上鲜”的景致演活了。忽有莺啼从柳梢跌下来,燕子掠水而过,“处处莺飞燕语”混着溪水声,让人恍惚是“人在水云间”。风过处,杨柳枝条在栅栏上扫出沙沙响,像谁在耳边低语,这便是“风去柔情绕”么?檐角又滴下几滴雨来,打在阶前水洼里,漾开的涟漪竟和去年梦里的一模一样——原来“雨来旧梦牵”,“牵”的从不是雨,是雨里并肩看过的山。
此刻,雾又悄悄地漫了上来,这次竟仿佛还带着槐花的香味儿。石碑上的“岚溪”二字重新被雾裹住,倒像是被山水藏进了怀里。忽然想起昨夜未写完的句子,此刻倒有了着落:不必引经据典说什么是岚,什么是溪,只看这寨南沟的雾如何恋着水,水如何绕着山,便知“岚溪”二字,原是天地写的诗,落在石上是碑,流在谷里是溪,飘在风里,便是让远方人牵念的乡愁。
暮色来时,雾又浓了,把整个寨南沟都浸成了淡墨色。我在案头写下“寨南沟游记”五字,笔锋落处,竟像有岚溪的水汽从纸里渗出来。窗外的牛铃响了,混着溪水流淌的声息,倒像是在为这篇游记添个注脚。注脚里不必有考据,只消说:此地有山,山有雾;此地有水,水成溪,雾与溪缠成的结,这便是寨南沟,这便是比任何典籍都鲜活湿润的“岚溪”啊。
月升起来时,雾又淡了不少,寨南沟便完完全全沉浸在满世界的银辉里。对岸的杨柳被月光描出淡影,小牛犊已卧在草堆里打盹,鼻息间的白气混着草木香在风里荡。这月落寨沟南的光景,原是藏着最浓的“诗情画意”。我摸出昨夜未写完的笺纸,却不想动笔了——这山水里的诗,在蝶翅上,在莺声里,在溪谷的波光里,早把思念种进了每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