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悔愧
□ 梁镇川
洗澡,对于现代城市人来说,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极为普通的小事。高高的大楼上,家家户户卧室里都有卫生间,或清晨起床后,或晚上睡觉前,或中午闷热时,想冲个凉、洗个澡,水龙头一拧,温度适宜的自来水“哗哗”流出,或池浴或淋浴,十分方便。盆浴,可以慢慢享受浸泡于温水之中的快感,肌肤在柔水的抚摸下,洗涤着浑身的污垢和疲惫。浸泡享受后,打沐浴露或香皂,站在淋浴喷头下,丝丝水线迎头浇来,一会儿便冲洗得干干净净。如若隔了一段时日,欲享受一下搓澡的快感,城里到处有的是桑拿浴,蒸房里热气蒸腾,搓澡工给浑身搓个遍,洗完后,轻松舒适,那叫一个爽啊!
可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般人,特别是农村人,一年四季很难洗个热水澡。肌肤上积累的污垢脏物(俗话叫麻生),浑身都是;甚至膝盖上、脚后跟,会积攒黑黑的厚厚的一层。只有在春节前“腊月二十七”,才能“提上盆盆洗了足”。
好在我的父亲在孝义县饮食服务公司当会计。公司下属的、全城唯一的洗澡塘,人们只要花二毛钱,便可以洗浴一番。只有浴池,偌大的池塘里灌满温水,足有二三十号人同时在池子里共泡。不怎么干净的水面上 ,像煮饺子一样,晃动着人们的脑袋。彼此大都相识,大家谈笑风生,享受着洗浴的乐趣。
那时候,我正读初中、高中。隔半月二十天,遇到周末,就去父亲公司。稍坐片刻,父亲便猜到儿子的心事,赶紧收拾办公桌上的账表,笑一面说,走,洗澡去,近水楼台先得月。父亲和澡塘主任笑一面,打个招呼,用父亲公司发的一张洗澡票,父子俩便进入澡塘洗起澡来。在池塘里浸泡过后,也不要搓澡工搓澡,父子俩互相搓搓。父亲总是认真地用力地把我浑身上下搓个遍,特别是圪膝盖、脚丫子处,反复搓擦,还边搓边开玩笑说,看这麻生,落圪生生咧,能上二亩地!父子俩边聊边洗,父亲的情意,仿佛要把对儿子宠爱,都倾注在这一搓一擦之中。别说有多舒服了,至今想起还回味不已。反正在我读初中、高中的六年期间,跟着父亲洗澡无数次,一年四季,浑身上下总是干干净净,感觉舒舒坦坦的。
然而,我对父亲偶然一次的洗澡要求却拒绝了,至今每每想起往事,深感悔愧,庶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在责怪着儿子的不孝!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时任吕梁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有一次,赴太原参加全省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现场会,下榻在尖草坪太钢宾馆。当时,父亲已年届八旬,身患口腔癌正在接受化疗,住在大营盘妹妹家。每隔三天,得由妹夫小车拉着父亲到山西三院化疗一次。平时,父母亲就住在妹妹家狭小的楼房内,卫生间只能洗漱,没有洗澡设备。住得时间长了,不能洗澡,身上痒痒难受,可想而知。
这天上午,现场会参观完进行讨论,我请了一上午假,去妹妹家看望父母。正遇上该化疗的日子,我驱车拉上父亲去山大三院化疗毕,返回的路上,父亲嗫嗫嚅嚅地低声问我,你住的那里能洗澡吗?我随口说,太钢宾馆,能洗。父亲说,身上难受的,有半年多没洗了,去洗洗吧。我沉吟片刻说,明天再说吧,今天上午没时间了。父亲听了,也没有再说什么。
想不到次日,我竟把父亲要洗澡的事忘了个尽光。下午会议结束,急着回去参加地委工作会议,只给妹妹打了个告别电话,便连夜赶回吕梁了。
父亲要求洗澡的事,当时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心灵震动。以为是区区小事,忘就忘了,哪能顾得上呢?三儿一女,一家六口,分居孝义、离石两地。每到周六,下午或晚上从离石回到孝义,二日天明,驱车直奔太原,看望父母,下午再赶回孝义,周一早晨八点前就得赶到离石,不能误了上班。如此走马灯似的赶流程,区区洗澡小事未能顾得上,想父亲也是可以谅解的。
是的,父亲大人大量,可以谅解;不谅解也无可奈何:年届八旬,疾病缠身,行动不便,条件不备,住在女婿家已经够麻烦的了,还能再提什么额外要求呢!只能默默承受浑身的痒痒难受。
然而,作为儿子的我,却不能原谅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想起在父亲重病难医,即将离开人世之前,未能让老人家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成了我心灵深处最大的遗憾!莫名的悔愧,不时袭上心头。每到洗桑拿浴的时候,总是思绪萦绕,后悔责己不已!
呜呼,悔之晚矣!人生在世,做父母的亲儿女,加心刻意,无微不至,向下亲易;而做儿女的亲父母,大大咧咧,无动于衷,向上亲,孝敬父难。就像我忘了父亲想洗澡一样,如此区区小事,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却未能如了父亲的愿。即使工作再忙,时间还是有的。只要将父亲想洗澡的事挂在心上,当日晚上,不去看大会安排的文艺演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拉着父亲到太钢宾馆洗完澡的。可是,我却压根儿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想想:当年,父亲是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儿子;如今,儿子却对父亲小小的心愿漠然置之。良心的皮鞭不时在鞭笞拷问着我这不孝之子的心灵!
洗澡,事情虽然小小不言,但它却折射出了为儿女者不孝不敬、漠不关心的不肖,以至留下难以挽回的终身遗憾,至今想起,后悔愧疚不已。“子欲孝而亲不待”啊!如今,只能在父母遗像前,点灯焚香,悼告父母原谅儿子的不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