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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匠王建国:一纸传承 半世坚守

□ 本报记者 康桂芳

2025年09月02日 10:24:07 来源:吕梁新闻网 编辑:韩昊桐

“我这一生,能把这一件事做好,便心满意足了。”临县三交镇的刘王沟村,69岁的王建国,在短暂午休后,如往常一样,迈着稳健的步伐下楼,走进院子里一间简陋的屋子,开启了他一天的抄纸工作。

初见这位老人时,他正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吹奏短笛,一曲《北国之春》悠扬清亮。他身形瘦弱,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搭配着黑色裤子,红润的脸上满是善意与慈祥。

若不仔细端详,很难将他与一门古老手艺——造纸联系起来。然而,他手指上肿胀的关节、窑洞里堆积待售的麻纸,以及院外墙根下垒着的废旧纸摞,都在默默诉说着他与麻纸的半生坚守。

指尖筑匠心

古法抄纸的技艺玄机

在昏暗的作坊里,一口长宽各两米的水泥池占据了大半空间。一架自制的简易搅拌机,宛如他最忠实的老伙计。池壁上深浅不一的凹痕,皆是木槌经年累月敲打留下的印记。

“现在制作麻纸70%多是纸浆,30%是麻纤维,省事多了,像过去麻和纸浆都缺乏,要做百分之百的麻纸,得经过很多程序。”王建国熟练地绕到池子的正前方先用长杆搅动池子里的纸浆,看着泡软的纸泥在水中缓缓舒展,像一群苏醒的鱼。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作坊,落在宽阔的池水中,也照亮了王建国平静的脸,他弓着背,双手紧握竹帘,向下探去做一个“挖水”的动作,浆水随着竹帘翻动起来,白色纸浆便均匀附在了竹帘上。将纸浆搅匀后下一步就是抄纸。抄纸是最考验匠人手艺的时候,纸张的薄厚均匀与否全看这一步。“你看,这竹帘倾斜三十度,沉下去要稳,提起来要匀,差半寸,纸就一边厚一边薄。”

常年累月在浆水中抄纸,导致王建国手指的老茧比硬币还厚,指节因为常年握竹帘,向里弯出一个固定的弧度。“前几年我一天还能做300多张纸,现在不行喽,一天做160张就得歇半天。”他一边熟练地荡起竹帘又再次落入水中。

四十年前,王建国高考失利后回村接过了父亲递给他的木槌,他也成了家族里这门手艺的唯一继承者。哪怕在手工麻纸最不景气的年月,他也没想过放弃。那时村里年轻人正一股脑往外跑,家里兄弟们都外出打工,只有他留下来,每日跟着父亲把竹帘泡在浆水里,学习古法抄纸的技艺。

记得第一次独立抄纸那天,竹帘一歪,纸浆在帘上堆成了疙瘩。他急得扯了一把,已成形的纸就此作废。王建国憋着一股劲,抱着竹帘在池边一次次地练习,日复一日,指腹一遍遍磨着竹丝上的毛刺。他也从抄纸中悟出了人生的经验——人要坚持,干啥都能成。

“每张纸需连续捞两次,第一次为‘头帘水’上浆,稍作停留,挑净杂质,第二次‘二帘水’重复第一次的挖水动作,补浆平整。”王建国一边向记者介绍,一边熟练地将竹帘顺着胳膊摆动在水里上下起落,力道匀得像秤称过。至此,一次抄纸便成了。

记者在一旁观看,也尝试做了一次,看似简单轻巧的动作做起来一点也不简单,而如何将一张麻纸在二次出水保持均匀,恐怕没有十多年功力的沉淀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好的。

岁月凝智慧

晾晒麻纸中传承记忆

“经过‘二帘水’抄纸,捞出来的麻纸满是水分,需要将一张张麻纸整齐的叠放好,再用木板和大石块压上十个小时以上挤干水分,之后便是晾晒。”王建国告诉记者,他和妻子分工明确,抄好纸后,晒纸的活儿大部分由妻子完成,待纸张晒干,他便负责整理、裁边、捆装。

在王建国的引领下,记者从作坊出来,踏上阶梯来到二楼。映入眼帘的是三孔旧窑洞,他的妻子贺玲秀正手持刷子,娴熟地将纸张一张张平铺在墙上。三孔窑洞的墙壁上,整齐地贴满了正在晾晒的半成品纸张。

所谓“三分抄纸七分晒”,晒纸的门道也藏着老祖宗的智慧。王建国慢悠悠地讲起了小时候父亲给他讲的蔡伦和猪的故事。“蔡伦刚发明纸时,抄好的纸总晒不成,索性扔在一边。这时来了一头猪,用鼻子把纸旋翻过来,在太阳下竟晒成了。后来才知道,晒纸得反过来。”

“大家都这样做,咱就照做,但为什么晒纸的时候得反着晒呢?”在四十年麻纸的制作中,王建国善于思考观察,总结出自己的经验。他用房子的瓦片做比喻。“比如一整张纸就像房顶,看不见的麻丝就像瓦片——房顶的瓦片是上面的瓦片压着下面的,晒纸呢正好是反着来,得让下面的麻丝压着上面的。麻纤维一个勾着一个,一条勾着另外一条,这样才结实。”

时光匆匆流转,岁月在麻纸的纹理间刻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却从未磨灭代代相传的生活智慧。在王建国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麻纸的独特气息。

他回忆道,小时候,家家户户的晾纸架从院子一直延伸到坡上,白花花的纸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芒。温暖的阳光把纸晒得又干又脆,微风轻轻拂过,满院的麻纸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妇女们在晒纸时愉快地交谈着,就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麻纸的淡淡清香。凭借着这门手艺,村里人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前几年,王建国对麻纸的未来感到悲观。他觉得时代在不断前进,从传统手工时代到机器时代,再到如今的智能时代,像他这样的老工匠势必会被淘汰。对此,他也并无太多遗憾。然而,随着来作坊参观的人日益增多,他制作麻纸的技艺越来越受到关注。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如何将这门古老的手艺保留并传承下去,也逐渐清晰响亮起来。

坚守盼新生

千年手艺的现代活力

传统手工麻纸,以其粗糙的质地、独特的纤维纹理,用于糊窗、丧事,曾是黄土高原上家家户户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而这门造纸手艺不仅是王建国的饭碗,更曾经是全村人的饭碗。改革开放后,刘王沟村里造纸业达到巅峰,200多户人家靠造纸谋生,这里成了周边十里八乡闻名的“造纸村”。成捆的麻纸通过商贩运到周边县城,甚至远销陕西、内蒙古。

然而,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工业化进程加快,便宜、洁白、细腻的机器造纸迅速占领市场,又贵又粗糙的手工麻纸渐渐没了竞争力。订单越来越少,村里的造纸作坊一个个关停,年轻人宁愿去县城挣每月3000元的工资,也不愿学这耗时半月、一刀纸才赚几十元的手艺。曾经热闹的“造纸村”慢慢归于沉寂。

“如今,我们村里仅剩下两家延续着造纸这门手艺。而另一家的主人年事已高,体力不支,难以继续操持这份营生。”王建国坦言,虽然全村都参与造纸的辉煌时代已然落幕,但当下麻纸的价格却攀升至历史最高点。自己从事造纸工作四十余载,麻纸市场价格最高的时期恰恰就是现在。

过去,一张麻纸仅能卖7分钱,后来最高也只涨到0.1元;如今,麻纸的零售价格达到了2元一张,批发价为1.6元一张。去年,他们夫妻二人凭借造纸的营生,收入达到了八九万元。

但王建国总觉得零售商把麻纸卖得太贵了。可卖便宜了又挣不了钱,他也陷入了矛盾之中。去年他做好的麻纸还有1000多张没有卖出去。在窑洞一角,制好的一摞摞麻纸被棉布和塑料袋裹得严实,王建国随手扯开一处给记者看,麻纸表面粗糙,白中带些土色,却结实耐腐蚀。

去年,几位年轻人扛着摄像机进了他的院子,要拍摄他制作麻纸的全过程,王建国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面对镜头。那天年轻人拍了整整一天,他便认真抄了一下午纸。竹帘在浆水中起落,纤维裹着阳光落在帘上,像撒了层碎金。视频播出后,很快收获许多点赞,他在自己的快手号转发后,几天就增粉上千人。

“他们说这叫‘非遗’,还有网友给我私信让我开直播……”王建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竟然还有这样大的价值。最近一年,慕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有民间作家,有学校教师,有中国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有政府工作人员。

如今,王建国依旧每天抄纸,这双握了半世纪竹帘的手,还在浆水里起落,只不过在休息时他也会吹吹短笛,笛声悠扬清亮混着草木香飘出小院,这门穿越千年的手艺,在静静等待着它延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