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汽车在长缎似的三百里沿黄公路上奔驰,扑入你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黄的,那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地,由几万万年的自然伟力堆积而成的黄土高原;绿的呢,是枣园,是枣林,和风吹送,翻起一簇簇绿浪、一片片红波。金黄和碧绿都纯净的毫无斑驳,有了黄色,色彩达到了圣洁,有了碧绿,气韵上升到非凡。
住在黄土高原的人们,不能想象江南水乡居民的生涯,何为“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总是难以构成一幅完美的图景。也难怪,大自然赐予这里的,曾是怎样的荒凉、偏僻与粗犷啊!晋西高原虽苦焦万般,贫瘠异常,世代繁衍于此的人们,却也冷热由心,爱着恨着,更有生命的坚韧与开阔啊!
曾几何时,黄土山梁上呈现孤绝旱象,全在于水的缺少。这里风尘四季不绝,树木难得一见,偶有几棵杨树、杏树、柳树,多呈丑陋壮。生灵饱经无水的磨难,对水的痴心渴望,胜过了一切。在柳林、临县北山地带,靠旱井取水以维系生存,家户的门可以敞开,旱井水窖是一定要锁上的。水窖旱井形似埋入地下的坛子,十分硕大,内壁以胶泥涂抹,窖水皆为天赐,落雨存雨,降雪则扫雪入窖。几场雨,几场雪,就够了一年的生活。井是有的,深达三四十米,井绳为棕绳,有胳膊粗细,打一桶水,得两三个壮劳力才能担当。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仅仅是三五株、两株、一株棱角森森、剑戟峥嵘般树木的话,你会不会低低地轻呼一声?
那就是枣树,黄土高原极普通的一种树,又是如此不平凡的一种树!它的主干粗壮坚韧,它的枝丫虬曲盘旋,它的皮,斑驳着长满鱼鳞状的晕圈,泛出紫褐苍健的颜色。这是在高原的风雪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这是漫随地缘不择水土默默生长的一种树!它棱角分明,奋力上扬,不折不挠,对抗着强悍的西北风。
黄土、枣树,这已不是一个虚幻的形象,它可感可亲可触摸,小而言之,他是一株树木,一脉山峰,大而言之,它就是故乡的缩影,是祖国和民族的象征。
很多年前,当日寇践踏我们的大好山河时,诗人艾青写过这样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时读这样的诗句,曾使很多心怀忧戚的中国人珠泪盈框、热血沸腾。时至今日,读这两句诗,依然让人怦然心动。为什么?因为人们对土地,对故乡的感情依旧。谈到土地,谈到枣树和红枣,就使人很自然地想起与之关联的一切,古人说“血土难离”,这是发自肺腑的声音。
近些年,由于工作和学业的关系,我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每到一地,漫步在流光溢彩的繁华都市中,嬉闹着、欢笑着,然而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细细琢磨,是缺少故乡的风土,故乡的气息啊。走进大超市,在琳琅满目的馔食美味中,只要眼光接触到红枣,不管是原生的,还是加工包装的,只要是山西枣、吕梁枣,我都要用眼光、用手掌抚摸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走开。是啊,在欣赏它、触摸它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故乡的黄河水拍,闻到了故乡的红枣吐香,那是来自故乡的问候和召唤啊!
那是远在几千公里开外的长江之滨——上海,遥见一座小饭馆,我们推门而入,拣价廉的菜肴,各自点了一份。柜台后面坐着一位老者,待我们吃过了饭,那位老者缓步走来,轻声问道:“你们从山西来!吕梁家吧?”
浓重的吕梁口音告诉了我们彼此的来历。老者非常热情,他说:“我离开老家四十年了,从没有回去过,看到你们,真像见到了亲人。”他回到里屋,取出了两袋塑料包装的大红枣儿给我们,说:“吃吧,可能你们不稀罕。对我,可是珍贵着呢,每次买到家乡的红枣,都要保留很久,快霉烂了才吃…… ”付账的时候,老人摇头,摆手,就是不肯收钱。说:“都是吕梁家啊,西山上出来的吆!”
我们称谢后刚要出门,他又喂喂地把我们喊住,将刚才塑料袋中余剩的红枣,满满地抓了两大把给我们。
现在我讲述这个故事,似乎更明白了沪上吕梁老人的心情。每当看到红枣,见到老乡,就使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家乡的田野,家乡的河流。夜里做梦时,他会回到故乡来,看到他熟悉的土窑洞、红枣树,听到鸡飞狗咬,喜鹊在屋顶不停地叫……怀揣着家乡的红枣,即便浪迹天涯,故乡也不会在记忆中黯然失色。想起了这位沪上老人,我又想起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里,徘徊在黄土梁的枣树下,我看见枣树卵形的叶片熠熠发光。一阵秋风掠过,摇摇荡荡的树冠竟象一支毕毕剥剥燃烧着的大火炬,辉煌之极,壮观之极,我被深深地震撼了。红枣树,黄土地,我脚下的这片土地,集合了黄河沿岸无数高山和平原的土和沙,这是经过千年万代的积累和沉淀而形成的土地。历史中所有的辉煌和黯淡,都积淀在这土地上,历史上所有的音容笑貌,都融化在这土地中……
我们都是黄土地的儿子,都是枣树的儿子,黄土和枣树就是我们的母亲。一个淡忘了母亲的人,不思回报母亲养育之恩的人,不是一个高尚的健全的人。人们啊,请记住,你的根,深扎在故乡的母土之中。只有把根深扎进生你养你的土地,你的生命之树才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