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传奇

——赵建雄近作《时间之上》读后

□ 梁静

通常不读诗,因为内心不够宁静,也不敢介入,晦涩难懂的读不进去,简单明了的怀疑非诗,究竟怎样才算好诗,一直稀里糊涂。因为做了评论,有文友偶尔赠予,便略读一读学习一下。一向与汾阳的文友交好,但从未提笔半字,因他们写诗的太多,赵建雄、梁桂仙、王春雷、李峰,其次就是报告文学,张立新、马鸿宾,再则是散文,韩守林、侯晓东,皆我不擅长的文体,有个能说两句的,田文海的《三昧塔》《三十里桃花流水》,读时曾心痛不已,尤其女主人公被折磨至死,男主人公心心念念的文字,心绪被疼痛拧搅流出眼泪,当时,就其小说的两性观确曾冲动地想写篇东西,无奈当时想的太大,还没动笔已经把自己难死了,至今也没写成。说到底,我就是个半吊子,拎着半桶水深望一池荷,实在愧对汾阳文友。

读建雄兄的诗,于我是种艰涩的跋涉,洗炼的文字,充盈着我不知景、不知前因后果、不知情感流动、不知心思走向的动态的意象丰沛的情绪,似风般地无法捕捉,尽力猜测,也全是误读,因此认定,读不懂的或许就是好诗吧。建雄兄的诗好懂吗?于我不好懂,但在一些著名诗人看来,还是太简单了。无地自容中,继续啃下这些似乎简单的诗。

硬着性子读完两遍《时间之上》,颇有些朦胧的感觉。在西方,诗人备受尊崇,盖因诗乃文学之精华,高度浓缩生命的感悟,中国亦如此,唐之前,诗以言志,达中国诗歌高峰,后来者至今无法抵达,那豪迈、那恣意,那气势,那人类文明正值青春期的骄狂,不谙世事纷争的勇进,或许只有历代帝王尚可与之一拼气魄,普通如今天的我们恐怕难以企及。纵有千愁百绪缠绕心间,金戈铁马奔腾入怀,能够高声吟咏出来的,恐怕也是少数。建雄兄似乎有此雄心,因而在《闯王寨里》这样放歌:“如果闯王把大印交给我,后世的字典里就不会有失败二字。”何等的气魄!此等气魄来自何处?曾经做过一校之长的建雄兄,每日面对几千学生,练就的或许就是统帅的心胸。诗人心中,藏着一股统御千军的霸气,正统肃颜、为人师表的威严下,只有诗篇能够暴露他的内心。我们很少能够看到这样真实的骄傲了,文学的战场上,心灵的奔跑没有疆界,无此勇气,任时光匆匆而过,留下的仍然是焦灼的自我。

可惜,这样的不羁仅此一首,更多的则是焦灼并突围的情绪表达。诗歌的吟诵下,生活、事业、前途、女性、亲情这些与活着相关的话题,常常让诗人深陷其中不可自解,即使如悼念、笔会一般的文字,所抒情感皆不离本源:“十万株杏花挽起了白色/十万朵梨花收拢了花蕊/十万个诗人咬碎了泪珠。”(《清明节悼诗人李小雨》)所有诗歌中,三月、桃花、梨花、马牙枣、莲花、杏花、茉莉、夏天、七月、树、海棠、风、九月、槐花、秋、雪,这些词汇多次出现,每一次的出现,都是一万个海子的归来:“我还是算计不过你。梨花/就这样,被你悄悄地俘虏一生/此时,我的贫穷,只剩下一张素笺/三尺距离内,高山,流水,琴声里的知音。”(《梨花:我只为你而生》)这些花、树,有时是诗,有时是诗人,有时是情人:“可是,梨花,你不是一朵/你这一片一片地开,一片一片地合/我不知道,哪一朵与我心心相印/其实,我愿做每一朵梨花的情人/你开放在农历的三月/这个季节,母亲刚好把我降生。”(《再致梨花》)“风雪中,有一棵树/如一位诗者,坚定站立/为谁而生,又为谁而灭/万丈金焰中,浸润/诗者掌中一枝枯笔。”(《风雪中,有一棵树》)对诗歌这一文学制高点爱与恨的复杂纠葛,得与失的混合之爱,始终荡漾在诗人四季喷薄的诗兴中,如初涉情场的男子,永远伤情着纠缠、别离、犹疑的苦闷:“我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我/只坚守自己原始的内心……你是我的谁?我是谁的人……我一心锦绣前程/我满目芸芸众生/你是我是蛊!欲罢不能/我把自己交给自己/把江山和美人,交给别人/把内心的黑暗,交给光明/而你,只是我的另一种敌人/我用前生的隐忍和孤独/修来今生与你不可逆转的缘分/剩下的只有时间。我们对峙/分秒必争。是来之不易的爱/或者,刻骨铭心的恨。”(《你只是我的另一种敌人》)诗人心中,花儿是诗歌,也是女性,是生存,也是生活,是理想,也是幻灭,追逐诗歌如追逐女性,拥抱诗歌如赴汤蹈火,神秘莫测、似真似幻,时近时远,分秒难宁:“我愿意,走出金碧辉煌的/都市,以一个归来者的名义/换得海棠人家崇高荣誉。让骨骼/嘎嘎作响的疼痛,陷入你的美。”(《我的疼痛陷入你的美》)诗人欣赏并渴望与诗歌的亲密接触,却又在企及的路上重重受挫,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热爱需要付出代价,什么是代价,或许就是贫穷,就是灵魂的孤寂,守着诗歌,就是“守着你/守候在贫穷/与阳光错位的间隙/直到零落成泥。”(《想起梨花》)不得已之间,诗人要与诗歌保持距离,否则就会被诗歌烧死,故而提出诗意地生活。诗人活在大地之上,情感无法取代理智,但诗歌始终是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根稻草:“爱上你,是王者归来的胜利/靠近你,是王者荣耀的独享。”(《致梨花》)“当生命的颜色与诗歌的词语碰撞/我们用另一种方式,去热爱/垛口内外满眼摇曳的七月菊黄。”(《闯王寨里》)

在有限的时间维度里活出诗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屈原投江、陶渊明隐居、李白醉卧长安、杜甫被黄口小儿欺老,自古诗人皆困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家恨国仇,雄心抱负,在渐趋走向盛世的当代,遥远无着。可期的只有一种,放入诗中的狂啸,建雄兄有过困顿,也曾不情愿地妥协:“杂乱的心。紧咬的牙。骨头酥软/被一把不锈钢刀慢慢锉着/一点一点,渗出白色的血液。”(《孤傲的夏天正在来临》)诗人了解这个时代:“你一边做自己的皇帝,一边/做金钱的奴隶。你在狼族时代/‘混吃等死’实现你的理想/你在死无葬身之地,留下/永生和庄重的诗句/让大地疼痛。”(《昨天夜晚,天特别黑——悼念诗卧夫》)诗人明白,自己的雄心无处安放,只能在诗歌的国度里寻些温暖,混合些世俗的功名利禄,再形而上一点无法言说的似有还无的爱情,雅兴地活出些诗意。为了这诗意,诗人与之追逐,与之对峙,亦在不可言说的困厄中绝地反击,风花雪月的表象下,无可奈何的心似明镜,诗歌之光,恒于时间之上:“长长的路上,听不到一声蓝调/风一直向北吹,如过客留下的北影/光阴,照亮我半生孤单的行程。”(《秋辞》)诗人《与秋风一起奔走》,“在秋的深处,阳光的尽头小小一只蚂蚁,都是风的情敌。”“此时,勇敢是不折不扣的/形容词,在玛雅人魔幻的预言中/等待末日,就像等待新生……而我,无牵无挂/祈祷这一场大雪,把眼前污浊荡平/美味佳肴已毫无意义,只有诗/饺子和汾酒,是最后的奢侈品。”收入此集的诗歌,多为诗人近年之作,个人认为,这几年来,是建雄兄人生中遭遇寒冬破冰之后迎来春天的一次艰难的行进之旅,也是诗情勃发的几年,可见诗歌非困顿不能成篇。细究之下我们亦会发现,诗于诗人,是一种记录,七月、九月、元旦、春天、冬天、大寒,诗人有意将这些时间坐标铺排于题目和内容中,所有的故事与情绪即都被记录并有踪可循,每一个日子似乎都有纪念意义。诗集也被命名为《时间之上》,且最后一辑的笔调、情绪和格局明显欢快与扩大了许多。

因而建雄兄以物理意义上的概念命名他的诗集是有用意的,《零度以下》《时间之上》皆如此,都有一种永恒停止的意思,让自己的诗歌凝固在人生中那些带有标志性的时期。诗意的活着是他的一种人生态度,一种追求,但又并不想单纯地以诗歌哗众取宠亦或聊以自慰,他的诗歌观从80年代末期进入诗歌领域后渐渐形成:“诗歌是思想和情感的突然喷发,是纯理论和政治的自然反叛,是自由和沉默的最高表现。”按照这样的观点,如果说第一本诗集叫《零度以下》,臆测他的人生状态处于冰点,那么到了《时间之上》,这种时间的流逝随变化的记录历历在目,将他的自由和沉默集中爆发,并用自己的人生经历践行了他的“纯理论和政治的自然反叛”的观点。

建雄兄长期雄距基层,局限是基层作家普遍的存在,文学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热爱,水平提升需要有力的证明,发表出版是一种,如果能够脱离曾经的环境,便又是一种名利意义上的成功,因而努力攀爬成了诗人重要的人生方向。诗歌观决定创作观,在诗歌与生活需要相得益彰的充满诗意时,记录下生命中每一个重要时刻的情绪就是促动诗人创作的原发点,自然诗歌的功能性便显得十分突出。诗人深陷生活的不满与困顿中,因而诗歌的表达手法直白传统了些,却又是隐密而晦涩的。诗人始终在对诗歌的热爱与生活的平衡间纠缠,自然就洒脱不起来。但是,当生活的主要议题有了质的变化时,诗人小我的突围也就暂时完成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在第四辑中感受到更多的从容不迫和阳光明媚。木心曾言及艺术家的生存时认为,艺术家首先是要活着,只有强悍的活着,我们才能用实力说出自己真正想说和能说的话。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传奇,诗人同样如此,建雄兄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