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我和弟弟一家相约去村里看望大哥。
大哥的家在城西的宋家庄村,距离城区十多公里,再往西不远就是有名的三十里桃花洞。
大哥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在这里,小时候去看大哥,得趟过一条清澈的峪道河,翻过一座“火火沟”,再翻过一座“羊粪沟”才能到达。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原本是两座山峁,为何被称之以“沟”,倒是那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山路确是洒着很多羊粪蛋蛋无疑。
大哥成家后在县工程队当合同工,每天下班后要骑着自行车返回家。后来大哥把家搬进城里,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嫂子没有工作,两个侄儿上学,生活自然很是拮据,我至今依然记得,在决定举家进城时大哥的犹豫和迟疑。
工程队解散后,大哥在晋园装饰城开了一间门市,做了几年水暖器材批发。大哥为人诚实,从里到外透着厚道,生意场的人都信任他,买卖做得也不错。
待有了点积蓄,大哥便在城里盖了四间平房,再过几年,又在上面起了二层,院子虽然不大,却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个儿子先后成家,转眼有了一对可爱的小孙孙,一家人其乐融融,俨然在城里扎了根。
可是,就在去年,大哥突然又搬回村里去住了。
初听这个消息时我吃了一惊,大哥在县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年纪大了却回到儿时的破窑洞里,心里该有多么的委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回见了面我得问个明白。
大哥早早在门口迎接我们,脸上笑眯眯的,依然和蔼可亲,丝毫没有落魄的神情。
门前这条弯曲的坡路坑坑洼洼,和三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区别,住在同一条沟里的人家都搬出去了,有的搬进城里,有的在村外靠近公路的地方盖了新房,曾经鸡犬相闻的农舍,只剩下大哥一家在居住。
大哥家的窑洞是过去山区特有的土窑洞,就是从土崖上按尺寸掏进去一个洞,前墙的门面用砖砌起来,再把门窗安上去,里面打个火火打个炕,非常原始简单。大哥对窑洞进行了精心改造,门窗比以前大了许多,用的是现在流行的铝合金,看样子大哥是准备长期在这里居住。
“我们这种窑洞好得多呢,冬暖夏凉,白天不用生火,晚上生一灶灶就行,一天也不冷。”一进家门,大哥便开始介绍,生怕我们忽略了窑洞的优点。“夏天可凉快了,睡觉还得盖被子,根本用不着空调。”嫂子在一旁附和着。
我拉开火盖,灶火果然是歇的,便和小侄女盘腿坐到炕上。偌大一个火炕上,铺着一张绿色的油布,上面画着几朵大牡丹,中间靠边一小行字“汾阳油布厂出品”。过去在我们农村,家家都有这样一块绿色油布,因为家小炕大,油布便成了家里最大的装饰色。一块油布得用几年甚至十几年,几乎陪伴我们度过所有的童年岁月,那个年代农村出来的孩子,心里都留着一份绿油油的记忆。
大哥把火生着了,不一会儿炕上便暖暖的,身体也跟着热乎起来。
“跟我收鸡蛋去吧。”大哥手里拿着个小盆,招呼我和小侄女,我们便跟着出了街门。
从前,大哥家对面曾经住着一户人家,现在老人都已过世,孩子们也不知去了哪里,窑洞倒塌得剩下几间黑窟窿,原来的大院子也成了空地。大哥回来后把半个空地围起来做了鸡场,土崖上挖了十几个小洞龛供鸡下蛋,不停地有母鸡飞进去飞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拿出来,小侄女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拍照。
鸡场的一角喂着两只鹅,看见来了生人,扬起长脖子嘎嘎直叫唤。我问大哥养鹅做什么,大哥说,看鸡呀!山里晚上会有黄鼠狼出来,黄鼠狼怕鹅,有了鹅鸡就安全了。
“这些鸡一天能下三十多颗蛋,常常是不够卖,还得预订哩,我准备今年再买些小鸡。”大哥不无得意地介绍着,“我喂的是粮食,不喂饲料,就是纯粹的土鸡蛋。夏天我就到地里割草,灰吊甜苣,这些草鸡都爱吃。”
“不够卖了你可以买别人家的鸡蛋卖么。”我说。
“那可不行,我还怕买下假的哩。”大哥扬手一指:“那边的空地是菜地,种下的菜根本吃不了,都是纯天然的,洋柿子豆角角,茄子黄瓜啥也有,你们想吃了就上来拿吧。”
说话间,嫂子的午饭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差。
席间我问嫂子,除了做家务其他时间还干什么。嫂子说,后晌几个村里的女的就来了,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哩。
你还会跳舞?我惊讶地问。我只知道嫂子会打理家务,这些年的过度操劳让她比同龄人显得有些苍老。
跟着手机视频学么,跳上几回就会了。嫂子有点羞涩地说。
这时我才留意到,嫂子的面色明显比以前好多了。
我终于没有问大哥住回村里的理由,哥嫂安详满足的神情似乎已经给了我明确的答案。
城市是一座使人麻醉的地方,人们对它心仪神往,趋之若鹜。我们享受着外卖快递,享受着电影院电梯,享受着很多方便快捷,即便吸进去多少二氧化硫吃进多少地沟油都在所不惜。喧嚣拥挤的街道,铺天盖地的雾霾,难得一见的蓝天,生活中有工作,有车子和房子,唯独没有自己。
当我夜以继日地为理想生活努力的时候,大哥却在不经意间过上了我理想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