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仿佛只有瓦房才最中国了。
我的爷爷奶奶住在县城指挥街七号。街门朝南,进去后,正对面是个照壁,有砖雕图案,这个照壁,由于地方紧缺,就筑在一户人家的山墙上,那就是个遮挡煞气的说法,与大户人家院子里的照壁无法相比。在不大的整个院落中,爷爷住西房,也算是西厢房。爷爷住的房子有三间,伙门道,南北各一间。这三间房顶上全部铺满了灰瓦。因是普通民居又是厢房,爷爷的房子只是个“一出水”的瓦房。就是下雨时,房顶的水只能顺着瓦片从西向东一个方向流到院子里。这种瓦房,在县城是普通又普通的了。只是因为爷爷奶奶一直住在那三间瓦房里,直到终老。因而,那瓦房就常常撩拨着我的心,始终让我不能放下。
那三间瓦房,奶奶住北面一间,爷爷住南面一间,中间一间就是吃饭的地方。三间瓦房净深都很浅,大约有四米左右。房梁之下是顶篷,顶篷用秸秆扎成一个架子,固定在四周的墙壁上,然后,把麻纸裱糊在架子上。站在地上一看,房顶就平平展展、白白净净,类似现在的龙骨吊顶。时间久了,顶篷上的麻纸就会变黄,有的还会开裂烂掉。这样,过上三四年,就需要重新裱糊。这些活计,一般是由爸爸操办。奶奶提前用白面做好糨糊,爸爸量好顶篷的尺寸,在炕上把麻纸都裁好。然后,爸爸就站在一个凳子上,一手拿一把干净的扫炕的小笤帚顶着麻纸的一端,一手扯住麻纸一角往顶篷上贴。我的任务就是打下手,把爸爸裁好的麻纸,一张一张都抹上糨糊,递到爸爸手里。裱糊一间,基本上就是一个上午。奶奶做好糨糊,就开始切菜和面,准备响午饭。这些活,爷爷是不管的。吃过早饭,他只管躺在暖炕上打迷糊。爸爸裱糊到炕头时,爷爷就挪到炕尾,继续打迷糊。中午时分了,奶奶已炒好了几个菜,爷爷和父亲就坐在瓦房的中间门道里,各自烫上一壶老酒。喝罢,吃过午饭,爷爷就又躺在炕头迷糊了,而爸爸和我则准备再裱糊奶奶住的那一间,直到三间都裱糊的白白净净、平平整整。
由于糨糊是用白面做的,有时就会有老鼠从烟道或其它空隙,钻进顶篷吃那白面糨糊,十分烦人。我听到那老鼠在顶篷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一想到老鼠的贼眉鼠眼就很害怕。这时,爸爸就会把顶篷撕开一角,将老鼠药塞进顶篷里,再把撕开的地方重新糊好。这一招,有时就不管用,有的老鼠不吃鼠药,还是整天跑来跑去;有的老鼠食过鼠药后,逃不出去,还会死在顶蓬上。不几日,就会有腐烂的味道传下来,很难闻。那样,爸爸就又得撕下一大块麻纸,将老鼠尸体挑出来扔了。而这些,我还是只能为爸爸打下手,递递工具,递递麻纸。但那个死老鼠,我是不敢碰的。而爷爷还是躺在炕上打瞌睡。在爷爷眼里,顶篷上的老鼠根本与己无关,你跑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干扰。
瓦房里的窗户,靠窗椤的有三块小玻璃,再往上是一块大玻璃,最上面的是两个麻纸糊的窗户。窗框用红条纸裱糊出来。冬天做饭的时候,屋里弥漫着蒸汽水,那些红纸被蒸汽水打湿后,就会有红色的水汁渗出,时间长了,就会流到屋里的窗台上。那时,奶奶就会把一块抹布垫在窗台上,红色水汁多了,她就把它拿到院子里沥干,再垫上。当然,一个冬天下来,窗框上的那些红条纸的颜色,也会渐渐褪去。如果是开裂了,我也会及时重新把它再裱糊一次。这种活计简单,不需要爸爸动手。我放学回来,一会儿就干完了。
整个这一堵窗户面上,必须我做的,就是画窗花。也就是说在窗户最顶端的那两块麻纸上,画些彩色的图案。因为从小喜欢绘画,又师从过老家的画家王捷三、靳冠山两位老先生,略有一些绘画基础,所以,画窗花自然就是我的事,也就是说,非我莫属。我把两张裁好的麻纸铺在炕上,再准备些墨汁和颜料,构思好后就开始在麻纸上作画。一般是先画一个梅瓶,再在瓶口画一些牡丹、梅花之类的吉祥图案。最后,要用毛笔题上“吉庆有余”“吉祥如意”等好听的词语。画好的窗花晾干后,在窗框上均匀地刷上一层糨糊,就可以贴上去了。有时候,时间急,我就把尚未干透的窗花,双手拿起,举在灶火上的沙鏊上,很快窗花就干了。每次,我把画好的窗花贴到窗户上,奶奶都会夸我:画的像,画的真好看。那时,太阳的光穿透窗花纸,照在屋子里,很温馨,很温暖。
瓦房住的时间久了,房顶就会长出一些杂草,有的瓦片也会破损,就需要修缮。我们称“揭瓦”。那时,爸爸和二叔就找街坊中的泥瓦匠来修缮。这些泥瓦匠中有一两个大师傅,还有两三个跟工的。跟工的负责把要补充的瓦块从街门外搬进来,把房顶的瓦块揭下来,用水浇湿。再把麦秸与黄土和成麦秸泥。还要把麻稻和石灰和成麻稻灰。跟工的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大师傅就坐在一边喝茶抽烟,或与东家聊天。一切准备就绪了,大师傅就带上瓦刀、抿匙爬到房顶,开始修缮。这会儿,跟工的还得把麦秸泥和麻稻灰装到两个桶里,由大师傅在房顶用一根粗绳子拔上去。跟工的再把那些浇湿的瓦片,用一个专用的木板,扔上房顶,也是由大师傅在房顶双手接应。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默契和娴熟。瓦房修缮好后,大师傅都要用笤帚从高到低把瓦片清扫一遍。这时,站在东厢房的台阶上往西厢房顶一望,黛青色的通瓦,一溜一溜,清新如初。
秋天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两溜通瓦中间的瓦片,流在院子里,音色清脆,十分悦耳。尤其是夜间躺在土炕上,闭着眼睛听瓦片上滴下的雨声,均匀酣畅,宛若梵音。如果是寒冬季节,瓦片被白雪覆盖,裸露出通瓦两侧的青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光鲜清亮,一根一根的,如雨后的竹节。天气特别寒冷的时候,融化后的雪水,会在房檐下结成冰凌,一串一串的,晶莹剔透。那时,我们也会用长竹竿敲下一截,含在嘴里,冰滑冰滑的,沁人心脾。还有的时候,会有一只大猫在房顶遛弯,或悠闲自在地躺在瓦片中间假寐。突然,落在屋脊上的一只鸟发出鸣叫,大猫就会“嗖”地起身飞跑。
瓦房是属于人情的,是有温度的。瓦房也是属于爷爷的。爷爷一生不操任何闲心,不管任何闲事,即使是儿女婚嫁,娶谁嫁谁,从来不过问,只要你们都愿意就行。年迈的爷爷,只喜欢每天躺在瓦房里的土炕上打迷糊。依我看,爷爷能高寿九十,秘密就是在瓦房里的土炕上修身养性。离开瓦房和土炕,那就是要他的命。有一年,爷爷所在的汾阳中学家属院,有户家属要搬出去住,空出了两间窑洞。这两间窑洞是近年才新建的,房子里有自来水,还有个后院。我觉得,爷爷的瓦房修过几次又漏上雨了,这两间窑洞宿舍,正好爷爷奶奶住。而且,爷爷虽说不是教师,但也是汾阳中学的老职员。爷爷是木匠,在校办工厂不知为学生打制了多少课桌和凳子,不知为老师们提供了多少备课的办公桌。而且有一年,美国人建造的汾阳中学四号办公楼着火后,没有人能按原样修复这个古建筑。是爷爷为他们画图纸,指导施工,这个汾阳中学的标志性建筑,才得以恢复。爷爷也算是为汾阳中学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于是,我就找到校领导,要求把这套窑洞,分给爷爷住。那位校领导对爷爷很尊重,就在申请上做了批示。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们全家就张罗着把爷爷的全部家当,搬进了那两间窑洞。那三间瓦房也就暂时上了锁。搬家后的当天,奶奶一整天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一直说:总算熬出来了。那天晚上,我陪爷爷喝了一场酒,还打着手电筒扶爷爷认下了家属院的公共厕所。但第二天早上,奶奶说:你爷爷连夜又回到瓦房了。我问原因,奶奶说:新的房子里没有炕,只有个木板单人床。半夜里,你爷爷从床上掉下来了。就坚决不住了。还对奶奶表示说,要住你一个人在这儿住,我一个人回瓦房住。就这样,爷爷奶奶就又搬回了瓦房。这件事,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为此,我在心里还埋怨了爷爷好一阵子。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到爷爷饭后躺在土炕上打瞌睡的样子,看着我每年为爷爷的瓦房画的窗花,想着我们设法在顶篷上抓老鼠的情景,还有那些“揭瓦”时的大师傅和跟工的们的劳动场景。许多人间的温暖不免在心中升腾。
呵,瓦房,我现在还在喜欢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