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进入初中读书,历史课堂上,老师漫不经心地给我们讲解新石器时代。我被课本上的图案深深地吸引,那是一只鱼纹彩陶盆,口沿微卷,通体褚红,盆的外壁彩绘了三只相互追逐的黑鱼。我真切地记得陶器上的水纹图像呈不规则的菱形。老师说这个彩盆是仰韶文化的标志性文物,仰韶文化也叫半坡文化。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半坡在西安,于是我专门去看距今近七千年的那些古旧的陶器。
从此,我知晓了陶器上的水纹图案的隐秘,其实是一种隐喻,古人用图式阐述着水与生命繁衍,以及物质资料积累的关系。
于是,我约略地读到了水,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诗经》。
《诗经》中写到水的篇章多达七十多篇,说明先秦的人们在水域里完成了华夏人类最初的飞升和蜕变。
我听到了他们在河边的歌哭。
在“白露为霜”那个深秋季节,男子站在蒹葭苍苍的水畔,隔河相望着“在水一方”的“伊人”。我看到了男子一脸的哀愁,尽管他做了许多的努力,但是,无论“溯回”还是“溯游”,他都无法到达“伊人”所在的“水中央”。
在《魏风·汾沮洳》中,我看到一位在汾水边采“莫”(野菜名,俗称羊蹄菜)和蚕桑的姑娘。她临水动情,满脑子是心上人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的形象,她认为心上人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玉,又像一朵灼灼闪光的桃花,简直美得没法说,远远胜于那些身为贵族的将军和纨绔子弟。
而这一切发生在汾水边,是充满神性的汾河水勾起她的情思和回想,也是汾水阻隔了他们的见面。
哪怕是一汪池塘,都会引发女子揪心的思恋。诗中是这样描写的:
池塘四周有堤坝,
中有蒲草和荷花。
那边有个俊人儿,
让我爱的没办法。
日夜思念难入睡,
哭得眼泪哗啦啦。
水面若镜。也许镜子一般的水面映出了一张张女性思而不得的幽怨的脸庞?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诗经》中大量的情爱诗很多都是以水起兴,思慕的男女往往会被河水无情地隔断。我说不清楚这背后究竟隐藏着远古时期的先民们怎样一些鲜为人知的人类密码,但我想这其中一定包含着先民们关于水和女性情感关系的体验和认知。
因水动情,因水缠绵,因水幽怨,因水歌哭。尤其是,情困于水。难道只是因为水的细腻,的绵长,的柔婉,与爱而不得、思而难见的感怀,的惆怅,的悱恻在意象上和感觉上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吗?
《蒹葭》中,水阻隔了男子与“伊人”相见,一种美好的向往被水推到了彼岸。《汉广》中,汉水阻隔了两性之间的情爱性意。
这是一条多么深广的河流呢?仅仅一水之隔,缘何如此难以逾越?活在《诗经》中的先民们心里,水究竟有怎样深层的文化内蕴呢?
“在我的开始里就有我的结局。”从爱情的河洲到那只踽踽独行在“淇侧”的狐狸、到淇水一侧“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梦里几回回卫国,没有一日不思念)的女子,我终于看到了“开始”——哀婉的歌哭只能隔水相唱,相思愁怨因无情的流水隔离而显得更加痛彻心扉。现实中也许并不宽广的河流流经《诗经》立马变成无边的流水。唯有隔水相望,方可“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只有临水相忆,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只有“溯”水寻找,蒹葭才能“苍苍”“萋萋”“采采”,白露才能“为霜”“未晞”“未已”。
我推测,这是先民们言情审美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