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三伏雨

□ 米丽宏

三伏天,大雨时行。

云,好似雨做的,随便来一块,就带来一场豪雨。

豪雨之“豪”,是大,是肥,是猛,是义薄云天的富家公子哥儿玩率性,什么都不顾。要钱,便一掷千金;要命,便两肋插刀;要酒,便大碗大碗猛灌。

三伏雨,就是这么任性!肥腴的,豪阔的,不是一丝一丝,而是一条一条、一缕一缕、一片一片、一瓢一瓢。若是平地雨起,一个雨点能砸起一缕尘烟。

瓢泼?瓢泼都显得力度不够。一个瓢,任它怎么泼,能有多大的面积、多大的声势?

它干脆是一块儿海,被搬到半空;底儿朝上,兜头覆盖。只一阵儿,房顶的水,就成了亮亮的瀑布;瓦口的水柱,呲得老远;院子瞬间成为一汪湖。

可是晦暗的天色,坚定地晦暗着,像是被打青了脸,黑乌乌;而一阵黑之后,又是响亮的雨声。这样的大雨,会像一块铅灰色的隐忧,抓在人心里。

老家处于太行山脚,地势崎岖,河道狭窄。一下雨,山上的细流,集少成多,流至沟沟岔岔;之后,又成溪成河,齐聚到泜河河道。伏天发水,便是常有的事情,区别只是水的大小。

每每大雨,便想起周作人的《苦茶庵打油诗》:“野老生涯是种园,闲衔烟管立黄昏。豆花未落瓜生蔓,怅望山南大水云。”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南方赤云弥漫,主有水患,称曰大水云。

播时望晴,旱时盼雨,在老天的晴晴雨雨里,家乡人努力收点庄稼,挣一份饭吃。哪经得起暑雨接连不断的率性?那个“怅”字,多形象啊。那时刻,简直就是一团湿棉花,堵在心口。

大多年份,暑雨豪是豪的,但并不做恶。它来得急去得也快,所以在“入了伏,挂了锄”的农人眼里,雨,为自己辟了一块儿安心休憩的时空。

记得小时候,每当廊檐外的雨,哇哇响。娘坐个小板凳,弯腰在小腿上搓麻绳。搓麻成绳儿,连带着把汗毛扯下来了,小腿儿一片红。爹吸着烟看天。烟一团一团喷出来,笼在他头顶不散,他像一幅陈年人物招贴画,模模糊糊的。

一下雨我就高兴,高兴得什么似的,冲大雨喊着刚学的歌谣:“下雨啦!冒泡儿啦!王八戴上草帽儿啦!”

忽然有戴草帽儿、披塑料布的叔叔从门外进来,我娘吐吐舌头瞪我一眼,我哪里知情,还在冲着雨地大喊大叫。叔叔笑眯眯对我说:“妮儿,你这个说得不好听,我有个好听的!‘下雨哩,过燕儿哩,王八出来晾盖儿哩!’”我一边把脚丫伸在檐外接雨,一边自动换成了“王八出来晾盖儿哩”。光着脊背的我爹,哈哈大笑,我娘也笑起来,叔叔也笑。

大人笑完的功夫,太阳又出来了。一绺儿一绺儿五彩的光,绺绺都刺眼。空气好像网着好多雨水,湿哒哒。大地黏稠,空气黏稠。泥土地上是陷阱似的泥潭,砖石地上,积累了一汪一汪的雨水,雨水里映出一小片天。胳膊一挥能挥出水纹儿,人拎起来,能拧出水流。

站在一方小菜地边,吸吸鼻子,泥土没有味道,蔬菜也没有味道。雨真的是下得有点奢侈啦。原本,疏松的土地张开气孔,每滴雨都会让它发出酣畅的叹息,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清香。但现在,猛烈的雨水袭击了泥土每一处空隙,土地没法呼吸,也不能散发味道。

只有浓浓的雨味。

远处,山色绿得逼眼;庄稼,像上了绿蜡,闪闪发亮。很多人出来看被大雨浇漓的庄稼,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牧羊人把羊群撒在村头,羊也像沐浴过似的,白得晃人眼。

一片肥美的云,从天上飘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