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每日清晨六点或六点半晨练，我都是攀县城北山峁。县城北并排两座山峁，一座靠东，一座靠西。我称作：东山峁、西山峁。通常，离开县城，沿一条水泥路进入沟掌，然后东西向岔开。往东攀上去，就是东山峁。往西攀上去，就是西山峁。我喜欢攀东山峁。东山峁从峁底到峁顶，铺水泥路，且柏树掩映，蜿蜒曲折。攀上峁顶，登高远望，那一番景象，那一个爽——由不得就想迎风呼喊：更上层楼！更上层楼！
那一天，起早了，六点还不到。我想攀一回西山峁。西山峁从峁底到峁顶，同样铺水泥路，同样柏树掩映，同样蜿蜒曲折。但陡峭。人在陡峭的路面上行走，身体大幅度前倾，和水泥路面差不多构成一个四十度锐角了。之所以想攀西山峁，就一个原因：西山峁峁底，陡峭的水泥路面始端，新开出一条人行通道。枝杈一般，由水泥路面横向往西，平展展分离出去。然后蜿蜒曲折，穿柏树林蛇行而上。路面最宽处不过两米，最窄处不过一米五。碎石漫铺，水泥勾缝。正是仲秋时节，柏树林散发清香；路两旁小花小草散发清香；翩翩飞翔，鸣唱的蜂蝶，小鸟散发清香；脚底下碎石漫铺路面，被柏树林和小花小草清香熏染，也散发清香呢。
我踏上碎石漫铺小路，在柏树林间向西疾走近百米，小路忽然掉头向东，依一级一级台阶，隐入柏树林深处。小跑步跨越十几级台阶，小路掉头向西。某位健康专家，通过网络媒体频频提示，锻炼身体最佳方式：疾走，慢跑。我喜欢这种方式。多少年，就是坚持疾走，间杂慢跑。
又遇一处碎石漫铺小路掉头地段，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眼前景象让我惊讶：一位四十几岁壮汉，托举一位四十几岁女子，正向转弯处台阶上颤颤摇摇攀登。之所以说托举，是因为：四十几岁壮汉，一直陪伴在四十几岁女子身后，双臂张开，双手撑在四十几岁女子腋下。每攀登一个台阶，壮汉双臂都会使全力向上托举女子身体。那女子右臂向怀间弯曲，右腿向路边撇出去。每走一步，向路边撇出去的脚尖，都要在路面上画半个圆圈。女子每攀登上一个台阶，都要站下来休息。休息不是单纯休息，是要东瞅瞅，西看看，旁若无人那种。觉着瞅够了，看够了，才歇下来。面对了一株粗壮柏树，仰起脸做深呼吸：紧闭住嘴唇，一口气深深吸进去，然后半张开嘴，缓缓的，长长的，把一口气吐出来。随即，再次紧闭住嘴唇，再次一口气深深吸进去，再次半张开嘴唇，缓缓的，长长的，把一口气吐出来。如此反复，做过三次或四次，重又开始攀登新一个台阶。开始攀登新一个台阶的基本动作是：整个身体开始颤颤摇摇，连带身后壮汉的身体也迅速收紧，撑在女子腋下的双臂，开始用力。女子右脚尖向路面外撇出去，画半个圆圈。画得艰难、费力——面部表情正纤毫毕露展示这种艰辛，这种费力：左侧脸部肌肉快速抽搐，牙齿紧咬住一点下嘴唇。待半个圆圈即将画妥，但尚没有完全画终结，脸上肌肉就停止抽搐，牙齿也快速松开下嘴唇。整个身体就向左倾斜。几乎是完全倚靠在四十几岁壮汉撑在左腋下的左手掌上。即将把半个圆圈画妥画终结的右脚尖，成功搭上新一个台阶。女子身体就开始向后倒。像一株就要向后倒下来的粗壮的柏树，欲倒未倒，高悬在四十几岁壮汉头顶上。四十几岁壮汉，双臂高举，双手掌撑在女子两边腋下。整个身体开始颤颤；双臂颤颤；双臂上青筋暴凸起，脖子里青筋也暴凸起，也都颤颤。我急忙赶过去伸双手帮忙搀扶。壮汉唇间简短快速迸出四个字：不要你帮！简短快速外，还有力，我猜不透什么意思。只好退开。摆出一副随时要出手救援的姿态。女子身体，就是依靠了壮汉这种颤颤地托举，左脚才脱离开地面，稳稳地踩在新一个台阶上。这时候，女子撇出去的右脚，所画的半个圆圈，才算真正画妥画终结。女子满头是汗，壮汉同样满头是汗。女子微喘，壮汉大喘——是经历过了一场生死搏斗的那一种大喘。
阶面相对宽阔，随路面宽度不足五尺，进深足足二尺多，可以同时容纳夫妻两个站下。女子仰脸，面对一株粗壮柏树，开始深呼吸。趁空，壮汉可以稍事休息。扭脸和我笑说，你帮忙不起作用。主要是我得适应这种生存状态。我老婆娘家那个家族，有一种家族遗传疾病：无论男女，四十几岁必然脑梗，瘫痪。老天冷酷，给他们划出一条更冷酷红线：最长寿不过五十一二岁。最短寿刚及四十六七岁。我老婆差几天过四十五岁生日。突然就这样说不出话，迈不开步了。医院治疗，康复；回家坚持服药，坚持锻炼康复。比最初好转许多。我老婆想要改变她们家族这种不完美状态，想要做一个试验：自作主张，高强度登山训练。高频率呼吸松柏之气熏染的清新空气。当然也是循序渐进：这一段时间登上半山腰就作罢。适应后，再图登山峁顶。假如成功，为本家族后人开辟一条通往健康长寿的通道。假如不成功，则为本家族后人立一块警示小牌：此路不通。无论时间长短，我愿意陪她做这种试验。
我说，你正是上班做事的年纪，长期坚持这样，行吗？
壮汉笑说，八点钟上班，五点多一点就起床。能行。
我说，征求过医生意见吗？
壮汉说：医生只是说：不提倡。没肯定，也没否定。
女子回脸看我，和我艰难微笑，呜呜呜说一串话。我很难听懂。壮汉给我翻译：我老婆说，她一定能成功。她的儿女们照她的样子做，一定能摆脱家族遗传疾病的纠缠。
柔弱女子，背水一战，如此坚定，如此无畏。花木兰心态，一位巾帼英雄。我鼻尖突然发酸。和女子微笑，点头，竖起大拇指。
告别夫妻两个，我向西山峁顶疾走、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