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晚,河北省廊坊市。
在位于安次区的壹佰剧院内,全国首届民族器乐展演中的民间乐种组合如约亮相。著名唢呐演奏家、国家一级演员、中央民族乐团唢呐独奏演员牛建党推掉手头所有的事情专程从北京赶来观看展演,让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来自山西临县的“宫家吹打”组合。
“宫家吹打”登台那一刻,牛建党的眼眶分明有些湿润,那种感情是不由自主的。当演出到达高潮时,台下掌声如鸣,牛建党的掌声最响,呼喊声最高。
参加展演的32家民间乐种组合是从全国各地报送的136家组合中遴选出来的。“宫家吹打”在临县当地就是一个“民间响工”“草台班子”,缘何能够被选中,缘何能够走上全国展演的舞台,又缘何能让国家一级演员为之动情?
(一)
山西“宫家吹打”由吹奏乐器和打击乐器组成,所用乐器常见于一些民间迎神赛会、婚丧喜庆、节日行事等礼俗活动,如:唢呐、笙,以及鼓、铜鼓(疙瘩锣)、镲等。
按理说,作为一个唢呐职业人,不应该再被这样的演出打动。但整场演出下来,牛建党来不及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
台上,大号高亢嘹亮,往来奔突;笙裹着唢呐的旋律,如影随形;疙瘩锣隐忍在云锣中,硬是插着空子;鼓却像正月“社火”队伍里的盛装少妇,妖冶而招摇;两副小镲像是上辈子没捞着被拍打的样子,生生地把整个剧场拍了个粉碎。
演出一开始,所有的观众被大号的声音震撼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苍凉而又高昂、雄劲而又刚烈、浑厚而又坚实、沙哑又充满磁性。观众们不禁感慨:台上的这些演员就连简简单单的一个鞠躬都显得零零落落,但是他们给人的感觉是没有丝毫的做作、虚伪和职业化的表情。他们的演奏是真实的,没有被专业音乐时代化、艺术化的锉刀打磨掉个性。他们只管自己的演奏,尽情地吹,吃力地拍、使着性子地敲打,根本不在意台下的观众听不听,喜欢不喜欢。
艺术最怕真实。牛建党在观众席的最左手边的中间礼貌地听着,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期待什么。一边听一边开始默默构思着看过演出之后要说的话:“不错,很好,大家很不容易……”
当台下再次响起最热烈的掌声时,牛建党懂了:“原来台下的观众居然也没有听够!”
(二)
牛建党不是第一次听“宫家吹打”的演奏。
牛建党的出生地陕西吴堡与“宫家吹打”的所在地临县一河之隔,两地山同水似,就连黄河边上和黄土圪梁上的那一口纯正的乡音都一个味。牛建党惦记“宫家吹打”有乡土乡愁的情愫在内,但于他而言,更在意“宫家吹打”的“纯”,那股在黄河湾中一个不经意的号筒颤音,那个游走在黄土深山中一连串的唢呐回音。
牛建党说,那种感觉让人舒服,让人动情。
其实,洒落在黄河周边、黄土沟壑里的以打击乐为主的“民间吹打”还有许多,但几百年下来,偏偏“宫家吹打”能成气候,而且名声最噪。
“宫家吹打”的发展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文字性的痕迹。一本叫《临县乡土文化》的书籍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载:早在唐代宫家就有乐班,有一次武则天巡视陕西,榆林府衙调宫家乐班迎驾。可见宫家乐班在唐代已盛行晋陕。更多关于“宫家吹打”的历史,都是一代一代的“宫家人”口口相传的。据“宫家吹打”第四代传承人宫清华口述,清朝时,“宫家吹打”在皇宿寺(今临县八堡乡麻峪沟村宿皇寺)接驾康熙皇帝后,御封宫家乐班在临县、兴县及葭州(今佳县)河岸七十二轮庙的赛晒(现为赛戏)庙会并涉及庙宇的一百多村庄的红白喜事,嗣续鼓乐,尽心任事。
此俗一直延续到解放后才逐渐消散。
这些文字记载和口传心授的真实性,已经无法考究。但是在山西临县、兴县、离石、柳林,以及保德县和榆林市、佳县、府谷县、神木县一带,“宫家吹打”以一种特有的生存方式演绎民间变迁、黄河文化,以及生活在那个区域内人的生活起居和精神状态。通过音乐讲述那个年代、那个地域人们所追求的信仰,这一事实却真实地刻在了黄河岸边人们的骨子里。
一代一代的人记住了“宫家吹打”,都为它的恢弘气势所震撼,攀上陡峭山壁、沟沟壑壑,在眼前由近及远,“宫家吹打”的影子漫入天际,留下的那响彻整个山坳的唢呐回颤音,人们早已经熟悉了,唢呐中的锣鼓声不只是震耳,还夹杂着笛子、笙的羞涩。
时间久了自然会被记住。正如真正懂“宫家吹打”的牛建党一样,他生于斯长于斯,已经无法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情感与这块土地割裂,与这块土地上的这种“纯音”割舍,尽管在几十年前他是多么渴望而热情地走进北京城。
展演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牛建党与“宫家吹打”的演出人员一直聊到凌晨十二点钟,而且还约定要跟着“宫家吹打”一起走进山村沟壑、黄河岸边,亲自为“宫家吹打”伴奏。
那一刻,“宫家吹打”第九代传人宫珍福声音明显有些沙哑,鼓师张春明眼里噙着泪水强忍着没流出来。
(三)
演出的整个过程,宫育红一直猫在后台。演出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愣是让这样一位看上去敦厚的汉子湿了背。他说,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提到嗓子眼儿”。
宫育红是“宫家吹打”参加此次展演的组织人和牵头人,也是“宫家吹打”的第十代传人。在上午的彩排阶段,他一个人孤立地坐在观众席,一口气把晚上一起展演的其他组合的节目过了个遍。“没法比,简直没法比,人家都太专业了,服装、道具、神情都到位。”一整个上午,宫育红心情低落了许多。
上台前,他对展演人员交代最多的就是,“不要紧张,好好发挥,把握好节奏。”没成想,自己却成为了那个最紧张的人。
宫育红上过两个艺校,算是“宫家人”第一个接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人。但是要说接触“宫家吹打”,那是骨子里自然带来的。唢呐演奏传统世家出身的宫育红,从小就酷爱民间吹打乐,在上小学期间就利用节假日跟随爷爷和父亲走遍临县西首村舍的婚丧嫁娶、民家乔迁、生日庆典等演奏现场。上初中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时期,民间吹打甚是流行,父亲的“演艺班子”也正在兴盛期,每年要演出五六十场之多。
上个世纪,宫育红爷爷的爷爷,或者更久远辈分的那个年代,老手艺讲究的传承规则是“传内不传外”,就连宫育红的父亲宫珍福也不轻易把手艺传给外姓人。
但是到了宫育红这一代,他想把“宫家吹打”传给更多的人,传给更多喜欢民间吹打的人。
宫育红说,“宫家吹打”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奏风格和文化内涵。但是受现代娱乐多元化的影响,发展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留还是舍?”宫育红的回答简单但呛着一股唢呐味:“丢了对不起老祖宗。”
事实上,从2002年以来,宫育红就一直为“宫家吹打”的传承奔忙着。从租借庙宇的两间破旧窑洞招生办学,到租民房办唢呐学校,再到办起了一所像模像样的艺术学校,宫育红忙碌了整整二十个年头。
在宫育红的努力下,近年来,山西“宫家吹打”在学界引起广泛影响。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院校专家学者曾赴吕梁考察山西“宫家吹打”;2019年,中国传统音乐学会会长、中国音乐学院特聘教授、上海音乐学院博士生导师萧梅教授给予山西“宫家吹打”高度评价,称其为“意想不到的宝藏”;2018年山西“宫家吹打”被评定为吕梁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2019年山西“宫家吹打”两次受邀在中央音乐学院参加传统音乐学术研讨会和国际学术研讨会专场展演。2016年以来,山西“宫家吹打”曾多次赴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韩国交流演出。
(四)
在第二天的民间乐种组合研讨会上,点评山西“宫家吹打”节目的是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社长张伯瑜。“他们传递着纯正的中国传统音乐……演奏水平超高……他们演奏的音乐是有生命的……”,坐在研讨会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的宫育红再次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不敢有半点深呼吸,生怕听不清楚专家对“宫家吹打”的指点。
本来是想听听专家们对山西“宫家吹打”有什么建议性的指导,没成想,张伯瑜把山西“宫家吹打”夸了个底朝天。
6月13日,宫育红再次去往廊坊市,在全国首届民族器乐展演闭幕式上,他捧回了属于“宫家吹打”的荣誉:“优秀民间乐种组合”。
那一刻,十多年没有碰过唢呐的宫珍福再次操起唢呐,展示“单吐飞蝴蝶音”技艺。这是“宫家吹打”第八代传人宫生贵独创的一种演奏技艺,在山西也是独一无二,至今保留完整。
“不要捧着金饭碗去讨饭”。这是当天晚上牛建党送给“宫家班”最有份量的一句话。坐在一旁的宫育红仿佛悟出了什么。
“宫家吹打”还有多少“金饭碗”?
你听,黄河岸边、黄土沟壑,唢呐声四起,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欢快、时而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