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随笔

1082年

□ 梁晓芳

在漫长的历史时间轴上,公元1082年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年,这一年是北宋元丰五年,全年基本没什么大事发生。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这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

要知道,中国古代文人牢骚话特别多,归隐时要“采菊东篱下”;孤独时要“对影成三人”;得意时要“一日看尽长安花”;分别时要“劝君更尽一杯酒”;再见面时要“落花时节又逢君”。像贬谪这种放逐式的悲情,更急需诗人无尽的遣怀,而且往往佳作频出。顺境是蜜糖,似乎人只有在逆境的时候,才能激发灵感,或者说才能用文字实现自我救赎。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似乎要立正站好鞠个躬,感谢一下苏轼遇到的所有苦难。一旦仕途通达,他也未必有闲情逸致来“酸”几句词了。

你看,带着满身心伤痛的苏轼初来黄州,就有诗文问世。一首《初到黄州》,把自己复杂的心情展现的淋漓尽致。四川人天性豁达乐观没错,但是不代表突然从高处坠落能毫不在乎。被文臣武将泼了一身脏水,不仅入仕时的满腔报国之志、经世济民都变成泡沫,差点因此丧命,他怎么可能做到安之若素呢?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这首诗通篇读来,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卑微到尘埃。这是一个数年来仕途平顺、风光霁月的人一时受到重大打击的应激反应。我们都知道“乌台诗案”不过虚惊一场,但是当下的苏轼不知道,蒙冤下狱有委屈有不甘,更多的是恐惧,是在暗无天光的御史台里日日等待宣判的煎熬。所以,他的这首诗还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毕竟,能从囚笼里挣脱出来,远离是非之地,过上一片安宁的生活已经是修来的福分了。

“以苦为乐,以祸为福”是很悲壮的。他不过是在自嘲地笑着检点自己,做官半生事业荒唐,上未能体恤皇帝之难,下无法解决民间疾苦,庸庸碌碌不过是为了糊口。有朝一日因言获罪成了一枚“逐客”,还要耗费官家给发钱,真正十足 “酒囊饭袋”而已。

当然,苏轼修心的能力还是很强的,“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这两句诗被后世传颂最广,死里逃生了满脑子还想到江鱼味美,笋香阵阵,“能从黄连中嚼出甜味来”的精神,是多么的令人钦佩的。

于是,“打不死的小强”苏轼,在黄州的第三年,慢慢从巨大的阴影里走出来了。1082年,他开始在创作领域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这年三月初春,他去沙湖道买田遇雨,写下一首定风波,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给多少迷茫的后人以力量;这年寒食节,他倚靠在窗边发呆,一时觉得清冷寂寞,转身回屋,提笔写出了《寒食帖》,现在依旧是台北故宫博物馆镇馆之宝;七月中旬与友人泛舟赤壁,写下了闻名遐迩的“赤壁赋”,对之后的赋、散文、诗产生了重大影响;九月醉酒被家童关在门外,写下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著名诗句,给了多少追求精神自由的人以鼓励。

大抵是痛苦使人深刻,笔下的文字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得越来越有力量。那我们便梳理一下这一年,来看看他的修心过程。

先来说一说1082年这场春雨吧!彼年的三月七日,他与几个友人结伴去沙湖道买田,回家途中几个人喝的摇摇欲坠,突逢大雨至,大家都没有带伞,淋雨的人很狼狈,而苏轼泰然处之,吟咏自若,缓步而行。雨停后,一时兴起,写下这首词: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是当之无愧的浪漫主义词人,他的浪漫,还夹杂着一丝倔强和豪迈。遇雨是多么日常的一件事。可是这么一件小小事,却点燃了他内心抒怀的火种。雨有什么可怕的,我这一生遭逢的狂风骤雨又何止这么一次呢?遇到了,没关系,不要怕,躲不过去干脆放慢脚步,把芒鞋当作战马,把竹枝当作马鞭,迎面的风暴是屈辱还是险途,都无所谓,依旧从容前行。当风停雨歇,酒也醒了,虽然天气微冷,好在山头斜阳已经冒出了头。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残败的竹叶在雨后四散,萧瑟的如他二十几年的政治生涯一般。既然无法收拾,那就放着别管了,归去吧,无风无雨,便是人间好时节。

苏轼在大自然微妙的一瞬获得了顿悟,这首词,也给后世很多陷入人生低谷的人很多鼓励,荣辱得失何足挂齿,风雨终会停下来,人始终要向前看。

如果说1082年春天的苏轼还略带着一腔孤勇和淡淡的懊丧,那么七月与友人泛舟赤壁的时候,苏轼已经练就了一颗舒朗豁达的心境。他有过挣扎,也有过彷徨,但最终心灵的阔达容纳了这一切,月不再缺,幽人不再独往来,孤鸿不再惊魂,江湖之大总有栖息之地。苏轼把中国文人高贵的品质做到了极致——得天独厚时,悲天悯人,替天行道;跌入泥潭后,忍辱负重,快意人生。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尽管苏轼泛舟的赤壁并不是三国时期的赤壁,但这次泛舟对苏轼影响很大,是他情绪的又一次宣泄,也是他彻底的告别颓靡的开始。以至于这年的冬天,他依然难以忘怀,写下了《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来怀念这一次泛舟。可能苏轼本人也没想到,这“一词两赋”技惊天下,深深地影响了宋词的发展。在当时宋词还摆脱不了温庭筠式的脂粉气,李后主悲春伤秋的格调,苏轼的笔下境界开阔,浩气汤汤,堪为宋词“豪放派”的鼻祖。

在赤壁面前怀古,功业未就而折戟沉沙,忧愤的心情不言而喻。三国的周郎再谈笑风生如今也是大浪淘尽,随着滚滚红尘消散而去。这么一想,人也就从悲伤中超脱了。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以酒祭奠江月,而“江月本无主,闲者便是主人。”

七月泛舟,到了九月,苏轼开始不务正业地醉酒谈天。苏轼住在黄州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他在亭东边的山坡处开垦了几亩荒地,种上庄稼树木,名之曰东坡,自号东坡居士。这年深秋天凉,人容易情绪低荡。他内心的忿懑和苦痛还有吗?肯定有的,时间不会冲淡深刻的苦痛,之所以不再纠结,不过是自己不想在乎了。“不以世事萦怀”,苏轼做到了,布衣芒鞋出入于阡陌纵横之上,月夜泛舟放浪于山水之间,从大自然中寻求享受,领略新的美好人生。

有江有田有月有友有酒,人生就有了顺势而为的魄力。卸下压在心头的沉重包袱,临皋亭醉酒的故事,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你看,深秋时分更深露重,是谁还在草亭里喝的一塌糊涂,醉而复醒,醒来又饮?当然是苏轼了,“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这样酣畅淋漓的酒局散场后,趁兴归来时已然夜半三更。被熟睡的家童关在门外,他倒也不生气,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既然敲不开门索性依着门听江声,万籁俱寂,冷风轻吹,酒意渐浓,此时此刻,那些朝堂的刀光暗影,那些扑面而来的敌对恶意,那些置于死地的谣言,那些长久以来积压在内心的孤独和愤懑在这一刻都不见了,酒精放松了身体,宁静的大自然更给了他精神上的解脱。什么得失,什么荣辱,在这一刻都可以一笔勾销。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人生突然没有了拐点,倒不如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1082年,苏轼四十五岁,处在于“不惑”与“知天命”之间,却漫长的像是走完了前世今生。他在创作上达到了无以伦比的高度和境界,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或许是背后的这些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成就了他;或许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思想境界拯救了他;或许是“身处逆境而大有作为”的品格让他成为了古代文学家的典范之一;或许这些遇雨泛舟醉酒耕读等等琐碎的日常,春风化雨滋润了他,以为枯死的心田,慢慢地长出嫩绿的新芽。

1082年,一个旧的苏轼远去了,一个新的苏轼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