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看望一位朋友。

坐下之后，他帮我倒好茶，拿起烟盒，熟练地抽出一根，正要点燃。我笑道：“今天是世界无烟日。”他一怔，盯着手里的烟，说：“怎么，今天需要戒烟？”

“对。”

“吸烟有害健康，老生常谈了！一年365天，一天不抽烟，似乎对禁烟没啥用吧！”朋友把烟放在桌上，笑了。

“有用，虽然很缓慢！左右无事，不如借你的好茶，聊聊烟草的事！”

“好啊。我洗耳恭听，长长见识。”

烟草的发现、传播和烟草业的发展

“从哪开始呢！嗯……你知道烟草的来龙去脉，以及它是如何风靡世界，让无数人沉迷在吞云吐雾中的吗？”

“不知道，说说看。”

“烟草的发现与印第安人有关。很久以前，美洲大陆的一位印第安人偶然发现一种植物的叶子，香气扑鼻，令人愉悦，嚼食之后，精神焕发。他很好奇，便把叶子收集起来，当作宝贝。原始部落里一贯是好东西大家分享，很快，这种叶子成了所有人的心头好。再后来，有人发现把这叶子晒干后点燃吸食，更是妙不可言。于是，吸烟正式进入了人类的生活，一发不可收拾。”

“没想到烟草居然是印第安人发现的，我原以为古已有之呢！”

“岂止烟草，诸如玉米、马铃薯、番茄、辣椒、菠萝、南瓜等作物都是印第安人首先发现培育种植的。这是另一个话题，暂且略过不讲。以前交通不够便利，各大洲往来不便，所以烟草一直是美洲的专利。1492年，哥伦布环游地球，来到美洲。热情好客的印第安人将烟草作为神圣的礼物赠送给他，从此以后，这神秘的‘干叶子’就在袅袅烟雾中蔓延到全世界。几十年后，烟草传入我国，此时大约是在明万历年间。大明人首次接触到这片神奇的‘干叶子’，沉迷在它的魅力之下，给它起了许多美妙的名字，比如相思草、仁草、八角草、还魂草、金丝醺、芳草、仙草、忘忧草等等，等它沦落到叫烟草、烟丝时，已是清代以后了。”

“相思草、还魂草、忘忧草……啧啧，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呢！”朋友喃喃自语。嗜好吸烟的他，自然对这些曼妙的名字心生欢喜。我暗自一笑，道：“名字是好听，但害人的东西常常都有好听的名字和艳丽的外衣。鸦片曾叫‘福寿膏’，鲜艳的蘑菇大多有毒……”

“打住，打住。讲烟草，别说教。”朋友挥了挥手，止住了我的话头。

“实际上，烟草能长盛不衰，固然有感官享受的一面，但吸烟本身能成为重要的生活习惯，是因为吸烟逐渐具备的社会属性。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烟草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体验，被人们当作可以沟通神灵的媒介，神圣且珍贵。比如每年的部落会议上，一定会举行隆重的敬烟仪式，感谢‘天神’的保佑、感谢‘慈母’大地生产各种食物、感谢阳光普照人间，使万物生长不息。在日常生活中，每当部落之间发生纠纷，双方族长就先坐下来吸‘和平烟’，这烟一吸，事情也就差不多能解决了。此外，当陌生人相遇，更要先敬支‘和平烟’，表示友好。”

“这样说来，见面敬烟，渊源于此。那我敬你烟，你不接，岂不有违这‘和平’之意！”朋友笑着，揶揄我。

“敬烟虽是人类传承最久远的习俗之一，但也要与时俱进。我虽不接你的烟，但我喝你的茶。”我笑了笑，继续道：“后来，烟草传入欧洲，牧师们也将其作为修炼的必备神物，普通人更将其当作灵丹妙药，就像千年人参一般，视为可以用来救命的神药。达官贵人都把拥有多少烟草当作富有的标志之一。旺盛的需求导致烟草的利润奇高，这么高的利润，政府自然是要进行管控的。于是，1636年，西班牙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烟草公司，对烟草销售苛以重税，进行管控。随后，这一举措被多国效仿，一举成为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

“哦……”

“虽有重税，但利润依旧丰厚，加上政府的扶植，烟草业很快发展壮大起来。十九世纪五十年代，随着生产工艺的提升，烟草产量大幅提高，成本降低，价格逐渐便宜下来，成了人人都能享受的普通产品。接下来，烟草业的兼并组合势不可挡。最终，巴克·杜克组建的美国烟草公司、英国威廉·威尔斯爵士领导的帝国烟草公司，以及这两家公司联合组建的英美烟草公司，占据了世界几乎80%以上的烟草市场。为了扩大销路，吸引更多的人加入烟草消费的大军，三大公司开始改进包装、推出新品、进行广告宣传，不遗余力地打造烟草品牌。著名的骆驼、万宝路等香烟品牌，相继出现。同时，为了迎合女性，烟草公司用防油纸做成烟嘴底部（过滤嘴），并大肆制作发布广告，推波助澜。诸如（这个牌子的香烟）能让人享受‘唇部快感’、‘像五月一样温和’，是‘正派、高尚’女性的首选。”

“骆驼和万宝路，小时候我收集过它们的烟盒，记忆深刻。”

“是啊。我一个不抽烟的人，也知道骆驼和万宝路。不仅如此，我对以前的大前门、双头凤，后来的红塔山、云烟，再后来的中华、南京，一样印象深刻。这表明，无论吸不吸烟，烟草对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所以，那个年代，香烟成为生活必需品，抽烟时髦而浪漫，是高雅生活的一部分。”

“烟草的黄金时代啊！”朋友故作夸张地惊叹了一声。

烟害、控烟和世界无烟日

“那个年代的确是烟草的黄金时代！社会氛围也对吸烟行为极其友好，吸烟有派头、风雅等等，已然成为社会共识。”

“当然，现在变了，没人认为抽烟是文雅行为啦！”朋友看了看我，自嘲道。

“对。实际上，烟草从美洲出发，蔓延全世界的过程中，所到之处人们对它爱恨交集，人们既迷惑于它带来的快感以及大量的财富，但也因为种种原因，对其严令禁止。欧洲宫廷曾经发布禁烟令，违者重罚直至杀头。我国历史上，诸如明末崇祯帝、清王朝、太平天国等均多次禁烟，吸食者处死，后来连私贩烟草者，被逮着了，也是杀头了事。”

“对烟草如此严刑峻法？为了健康？”朋友惊讶道。

“不是。那些禁烟，各有原因。比如欧洲宫廷是因为宗教原因，而崇祯帝却因为烟和‘燕’谐音，吃烟岂不就是‘吃燕’，燕京（北京）当时是大明国都，怎么能让吃掉呢。诸如这般禁烟的理由千奇百怪，但都不是为了保护身体健康，那时候，甚至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真正对吸烟危害健康的研究，是最近几十年的事。世界上大量的科学研究和实验证实，烟草几乎可以损害人体的所有器官。全球范围内大量的流行病学研究也证实，吸烟和被动吸烟是导致多种疾病的危险因素，目前已成为全球前8位因病致死的其中六种疾病的主要危险因素。这六种疾病是：缺血性心脏病、脑血管疾病、下呼吸道感染、慢阻肺、结核和肺癌。”

“没这么严重吧！”朋友打断我的话，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这是世界上几十个国家，通过无数人的实践得出的结论，这在科学界、医学界，已是公论，至今还有一些试验数据陆续公布。相关资料，网上都可以看到。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找来看看。”我微笑着看着朋友。

朋友脸色有些不好看。也难怪，自己天天抽的烟，会带来这么多的疾病隐患，估计谁听了都不舒服。但这是事实，我也不去理会他，斟茶自喝。半晌，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世界无烟日’的原因喽！”

“对。1988年，为了警醒世人吸烟有害健康，世界卫生组织把5月31日定为‘世界无烟日’，我记得当年的主题是‘要烟草还是要健康，请您选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世界卫生组织非常清醒，严格禁烟，关联甚广，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只能慢慢来。今年是第37个无烟日，主题是‘保护青少年免受烟草危害’。整整37年啊，对烟草的控制，也不过如此，可见控烟之难。”

“呵呵，一年365天，就一天无烟，能有啥用！世界卫生组织仅仅这样倡议，似乎没什么大用啊！”朋友沉声说。

“仅仅一个无烟日，的确没啥用。所以，2003年5月，《烟草控制框架公约》横空出世，这是第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国际公共卫生条约。同年11月，中国成为该公约的第77个签约国。2006年1月，《公约》在我国正式生效。”

“有用吗？”

“有用！以前，烟草是可以做广告、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露脸’、可以大唱赞歌、烟盒可以制作得非常有吸引力……《公约》之后，这些情况逐渐都绝迹了。我想特别说说烟盒的标示。《公约》对烟盒的标示有明确的要求：‘在烟盒上印刷醒目的警示图案和警示语，宜占可见部分的50%或以上，不应少于30%。’所谓警示图案和警示语，诸如黑乎乎的肺、可怖的骷髅、烂牙烂嘴等等，以及‘吸烟导致肺癌’、‘吸烟导致性功能障碍’等。我这里有些图片，你看看……”我把手机里的图片调出来，指给他看。

这些图片极为惊悚，朋友扫了几眼，脸上满是厌恶，说：“怎么能在烟盒上印这些内容呢。抽烟本是享受，看了这些，恶心死了！”

“这正是这样做的目的。烟盒上印这种警示语和警示图，对吸烟者心理上有很明显的压力，因之而戒烟者很多，控烟效果很好。而且，这些图片和文字内容，都是国际科学界公认的事实，一点都没夸张。目前，全球有30多个国家都严格遵守这个规定。在他们国家销售的烟，这些图案和警示语在烟盒上必须非常醒目，否则就是违法销售，面临巨大的处罚。即便是我们国产的香烟品牌，要进入他们的市场，也要遵此办理。你再看这些……”我划拉着手机里的图片，指给他看。那些烟盒上，是骷髅、黑肺、烂嘴等触目惊心的图案，而牌子都是他熟悉而常抽的，本来印着“吸烟有害健康”的位置，是醒目的黑肺、烂牙、骷髅等，或者“吸烟导致肺癌”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我们印的都是‘吸烟有害健康’！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朋友明显第一次知道这些，很是疑惑。

“为什么国内销售的烟不采取同样的措施，原因很多。国家烟草专卖局指出，‘我国不采取图片或象形图警示；警示语不可采取欧盟、加拿大等地过于偏激的用语；警示语面积达到30%的底线即可。’所以，国内销售的烟盒上都有‘吸烟有害健康’字样。明确告诉你‘吸烟有害健康’，你还要抽，这就是你的选择了。‘自己的健康自己负责’嘛，怪得了谁！”我这话说得有些诛心，朋友一时无语。喝了一会茶，他开口了：“我现在只抽低焦油含量的烟。”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低焦油含量的烟危害会小一些。

“有关这个，我只有一句话。目前没有任何办法降低或减弱烟草对人体的危害，‘降焦减害’是个伪命题，这已是国际科学界和医学界的定论。”我一字一句地说。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会大张旗鼓地鼓吹低焦油烟呢？”朋友明显不服气，但我已经不想就这个谈下去了。“这个原因很复杂……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谈。”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控烟之路，任重道远

短暂的沉默后，我继续说：“我国加入《烟草控制框架公约》后，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控烟行动。首先要求所有公共场所和工作场所禁止吸烟。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应该说，这个目标差不多实现了。当然，离全社会控烟的总体要求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控烟为什么会这么艰难？”

“原因很多。首先，从根本上讲，吸烟的成瘾性，导致戒烟本身难度很大，这点，想必你非常清楚；第二， 虽然吸烟有害健康已经成为常识，但是其危害长期、隐蔽且缓慢，加之对其危害的宣传不够直观、广泛和彻底，所以很多吸烟者内心深处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吸烟的危害，戒烟动力不足；第三，长期以来，社会上已经形成了独特的烟草文化，人们对吸烟并不十分反感，历史上诸多名人对香烟情有独钟，在他们的推崇示范下，抽烟甚至成了一种魅力的象征。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还专门写了一首小诗：‘独自一人，我点燃了一支烟，就像，点燃我自己。我，只是尘土一粒，随着烟雾，消失不见。’读了这首诗，我都有抽一根烟的冲动了。”

“是，是。”这话说到朋友心坎上了，他频频点头。

“另外，在任何一个国家，烟草税都是重税，能给政府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样看来，控烟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性。作为吸烟者，我既享受也受害，扯平了；作为一个行业，烟草业有着庞大的生产销售链条，解决了许多就业，政府得到巨额税收。这似乎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啊，何必费那么大劲去控烟呢？”

“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但是，算账要算大账。近年来，大量的数据表明，在政府层面，因吸烟而导致的健康问题所需支付的医疗费用庞大，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收的烟草税；在个人层面，吸烟的所谓享受，远远弥补不了其导致的长期病痛所带来的痛苦。还有一个，就是在道德层面，烟草带来的二手烟、被动吸烟，无形中伤害到旁人的健康！”

“被动吸烟、二手烟？”

“对。几十年来，全世界推行禁烟控烟，吸烟的人数明显下降。但是，因为烟草而导致的病痛，下降却不明显。生活中也可以观察到，有的人明明不吸烟，却患上吸烟相关的疾病。这其实就是因为被动吸烟，深受二手烟之害的原因。什么是二手烟之害？在一个屋子，一个人吸烟，其它不吸烟者也被迫吸入烟雾，其危害无异于吸烟。在我国，被动吸烟的受害者大多数是妇女和未成年人。尤其是孩子，受害更深。吸烟固然是个人自由，但伤害到旁人，就不合适了。”

“哦，是这样！我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点。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要控烟了。”

说到这里，我和朋友突然都沉默了，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喝茶。

过了一会，朋友慢慢说：“你讲了这么多，对控烟我举双手赞成。”

“那么，开始戒烟？”我笑着问。

“虽然我很想戒，但是估计很难。”朋友大笑。

我一点都不意外，这几乎是所有吸烟者的一致态度。

朋友继续说：“吸了几十年烟，一下戒了，很不适应。再说，人生苦短，就这么一个爱好，强自割舍，心情郁闷，心情不好对身体害处也很大啊！戒烟有益，心情郁闷有害，利害相抵，零和啦！既然如此，不如且抽且快乐！”朋友这番歪理出来，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驳斥，当下哑口无言，端起茶盅，将已有凉意的茶水送到嘴边，这原本香醇的茶，竟然略有苦涩。朋友帮我续水，靠在椅背上。

过了半天，我说：“好吧，我不和你辩论。烟草的危害，就摆在那里，戒不戒，全在乎个人的选择。我想，有一种情形下，还是不要吸了。”

“哪种情形？”

“公共场合以及室内，面前有不吸烟者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吸烟不能影响旁人！”

“对。当面前有不吸烟的人时，尤其是儿童、青少年和女士时，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吸烟，应该不是很难的事吧？”

“不难。我一定会做到这一点。”朋友夸张地举起手，猛地放在胸前，摆了个pose。

“保护青少年免受烟草危害。”我轻声道。

“什么？”朋友没听清。

“今年无烟日的主题：保护青少年免受烟草危害。”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我俩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