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沙漠上的“枣园”

□ 马明高

已经是下午八点多钟了,我从房间走出来,来到“枣园”里这一排房屋对面的小花园里溜达溜达。读书累了,写作累了,到这里散散心,看看花儿,观观草儿树儿,养养眼睛,真的是极舒心。

新疆和内地不同,时差有两个小时,六月份进入夏季了,时差可达四个小时。和田地区策勒县阿日希村的此时此刻,还是阳光灿烂,四野明媚。夕阳西下,微风吹拂,绿叶摇摆,花儿摇曳,风铃发出了清脆、明亮而幽远的声音,极动人的心灵。

我抬起头,朝北面“枣园”的培训教室兼展览室望去,门的上面是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的两行红字:“各民族大团结万岁”。偌大的黄色墙壁上,是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的一段红色的文字,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一段话:“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民族团结,像珍视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视民族团结,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 ——习近平”。在它前面的两棵石榴树长得正旺,鲜艳的石榴花儿一天比一天红,清香而泛红的石榴儿,正在一天比一天扑扑地长着。在他们西边的那棵枣树也在绿汪汪地长着,茂密的树枝上坐满了一丛丛翠绿的小枣儿。它们的正面是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小广场。正前方小小的方形石台上,是一个高高的不锈钢做的升旗杆。我抬头望去。鲜红的国旗正在蓝色的天空中飘扬着。每周的星期一,这里都要组织“枣园”里的全体员工举行神圣的升国旗仪式。在小广场的东面是一排桃树。翠绿的树叶间的那一颗颗桃子已经泛红。桃树前面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上面镌刻着两个大大的红字:“枣魂”。

我从小花园里出来,顺着这一排房屋出去,向西拐弯,出了院门。院门的左旁,是一棵正在长得旺盛的胡杨树,它长得很高,足足有三米多高。这棵已经长了十五年的胡扬树,见证了这个沙漠上的“枣园”艰苦而不屈的发展历程。在胡杨树的前面立着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两个红色的大字:“胡杨”。巨石枣红色的方形底座上,镌刻着竖行书写的白字:“扎根荒漠,自强不息,坚韧不拔,守望沙海,不求索取,默默奉献。二OO九年春”。

出了院门,向北可以通往二千七百多亩的“枣园”的沙土枣地。向南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的左面是一排长长的木头房子,里面是“枣园”里养殖的十几峰骆驼、几头牛、几头驴、十几只鸵鸟、近三百只羊、一百五十多只鸡;大道的右面是一排排白色的简易的石头房子,里面放着排列整齐的农机机具、种子和农药。大道直直地通向大门,通向南面的村中公路。我的远远的就看见,大门的对面,一片茂绿的树中间,立着一块白色的巨石,上面镌刻着两个红色的大字:“治沙”。其右面镌刻着两行红色的隶书小字:“治沙种树,造福子孙”。在这块巨石的斜对面,也就是大门的东面,也立着一种不规则的长方形大石头,上面镌刻着四个红色大字:“以民为本”。

我觉得,在石头上丹书刻字,这是中华民族最古老的一种纪事、立言和立志的方式。那么,沙漠“枣园”的主人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在其最显眼的地方,用红色丹书,用锐刀镌刻那些充满誓言与血性的文字,这肯定是在向自己和来这里的人们刻骨铭心自己的主张、精神和情怀。

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这个广阔三千亩的沙漠“枣园”了。我是从一个叫“天下孝义人”的微信公众号上,发现这个沙漠“枣园”和其主人公的。主人公是我的老乡,山西吕梁孝义人。他几乎与共和国同龄,1970年12月参军到新疆当兵,1976年4月退伍至新疆阿克苏地区,从地区小车队司机到地委秘书,从秘书科科长、政研室主任到温宿县县委书记,从县委书记到南疆、北彊两个地区的行署副专员,最后到乌鲁木齐成为一个厅级领导。谁也没有想到,他在2009年退休之后,会遵守自己“一去两不去”的原则,即“一去”就是去新疆最艰苦、最需要改变面貌的地方,“两不去”就是凡是他任过职的地方不去,凡是他的同事和部下任主要领导的地方不去,来到了距离乌鲁木齐1415公里的和田地区策勒县阿日希村。这里是新疆的最南部,昆仑山的北麓脚下,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干旱水少风沙大,过去“沙进人退,风进城退”,历史上第勒县城因风沙侵袭三次被迫搬迁。至今,这里的人们还在常说两句顺口溜,“和田人民苦,一天二两土。白天吃不够,晚上还要补。”阿日希村位于大沙漠的南缘,是“三号风口”,是拒沙南扩的重要屏障。村里有600多户人家.2000多人口,是国家级深度贫困村,都是维吾尔族人,90%以上是贫困户。一干就是十五年,十五年没有回乌鲁木齐和家人过过一次春节。我对此感到十分震惊而不理解。作为老乡,我想了解这个当过厅级领导的同乡,为什么会在退休后到这里带领维吾尔族村民们治沙种枣?我联系这家微信公众号的主编,联系这位我敬重的七十多岁的我敬重的长者,我和他进行了满满一周每天十小时的深度采访,去年九月份,我来到新疆沿着他当兵、工作和现在治沙种枣的地方,跑了一大圈,采访了上百个人,我要为他写一部纪实文学的著作,《沙漠种枣人》(暂名)。这个人就是沙漠“枣园”的主人——李鹏先生。

我抬头朝上望去,高大结实的铁架大门顶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新疆沙漠枣业有限公司”。我知道:这个“有限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农民合作社”;公司里的职工,就是阿日希村不能到外面打工的中老年人和妇女。他们和李鹏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中华民族古老的集体劳动的生活。过去是日劳日结,当天劳动结束后,当天现金发放工资。2018年,政府为了有效统计村民“脱贫攻坚”的收入,才改为一月发放一次。我在“枣园”里,经常会看见村民们劳动结束后,在“明白栏”公布的二百三十多人的收入详细情况前,个个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阿日希村的村民们都叫李鹏为“董事长”。53岁的努尔妮萨罕·艾克热木告诉我说,董事长刚来的时候,就住在她家的厦房里。那时候,这里都是沙包沙丘,出了院门就是沙包沙丘,上房顶都不用爬梯子,踩着沙丘就上去了。现在,沙包沙丘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们。邻居阿卜力克木·斯提吉也说:“董事长可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啊!有了他和他的‘枣园’,一是阿日希村西边的沙漠撤到五公里以外了;二是村里的人们向他学习,也开始防风治沙,开垦荒漠沙地,家家不是有上百亩几十亩地,也有三四亩地;三是大伙都跟着他学种枣的技术,家家都种开红枣了;四是从此村里的村民们都可以就业挣钱了,不愿外出打工的村民,在做了自己地里的活儿,没事干了,可以到‘枣园’劳动,增加收入,就是孩子们上了初中、高中,周末休息两天,也可以到‘枣园’里打零工,挣点零花钱;五是村里有个大小困难的事,或大人病了,或孩子上不起学了,他知道后,都会上门帮助,他都成了村里谁家都离不开的自家人了,真的是‘民族团结一家亲’啊!”

可我知道,这十五年来,李鹏是多么得不容易啊!他带领阿日希村的村民们,从南到北,从沙漠中通路,1.5公里长,宽6米;开渠,也是1.5公里,宽4米;种树,造防风林,也是1.5公里,最宽处60多米,最窄处也在30多米,随地形而走,必须取直,三道防风沙屏障,第一道,直对风口,先植红柳,必须达到4米宽;第二道是沙枣树,必须达到6米宽;第三道是新疆杨,必须达到20米宽,有的地方,甚至更宽。就这样,才挡住了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随大风吹过来的沙漠。接着修水渠、开机耕道、做基建,种枣基础工程量之大,远远超出了李鹏的想象。很快,李鹏和老伴一辈子辛苦攒下的积蓄都用完了。再把他和老伴的退休工资都贴上,也还是远远不够。他把乌鲁木齐的房子卖了,又向银行贷款,又向过去的同事、战友、朋友借钱。他办公室兼宿舍的办公桌抽屉里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着一百七八十笔向别人借钱的记录。每还完一笔,他就用红笔画掉一道。

在职工餐厅和他的办公室的墙壁上,贴满了A4纸打印的一张又一张的他自己写的格言警句和打油诗。其中一张上写着一首诗,《乐》:“父儿斗天地,汗水湿黄沙。十年艰辛苦,笑看树成林。”这是他对自己父亲的久久思念,成为了老父亲对他的永远激励。90多岁的父亲长时间的见不到儿子,十分想念他,就要跟他到阿日希村。他只好把94岁的父亲接到这里,白天劳动,晚上陪着,给父亲洗衣服,洗澡,做父亲喜欢吃的老家饭,直到97岁时老人去世。去世前,父亲多次给他讲,我走后就把我埋在沙漠里,让我看着你,陪着你治沙种枣。

就这样,李鹏和他的新疆沙漠枣业公司,十五年,治沙3000余亩,累计种树80余万棵,让沙漠变式绿洲,做产业,带动就业,当地百姓增收致富,累计用工近30万人次,劳务费达2600多万元,阿日希村的人均收入由2009年的2173元增加到2021年的13576元,超出全县人均水平的1614元,是2000年的12倍。让过去最贫困的村成为2019年就脱贫致富的村。2019年,李鹏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奖奉献奖”和“全国民族团结进步个人奖”。

晚上十点了,天也渐渐黑下了。这时,“枣园”的钟声响了。劳动收工了,点名下工了,该吃晚饭了。我从院门外进来,看见李鹏和几个小队队长开完碰头会后,走进偌大的工具房,开始整理工具了。十五年过去了,他依然像士兵爱惜枪一样,爱惜着他的劳动工具。他在每天收工之后,都要把所有的劳动工具摆放整齐、规范,井然有序。若看见有些工具磨损坏了,或者不能用了,李鹏就会拿出木锯、斧头和钉子,一一把它们修复,然后再放回工具架上。

我知道,李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吃完晚饭后,他会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和他一起修订、核实我写的这部书稿。老人虽然七十五岁了,但做事十分认真。他对我说:“不能为了出书而出书,写一本书不容易,出一本书更不容易,所以,不仅要对得起写书的你,对得起你书中写的主人公,更要对得起那些读这部书的人们,书一定要真实、真诚、实在,对读者有价值和意义。”我又一次对这位沙漠“枣园”的主人感动得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