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上昆仑

□ 马明高

上昆仑!这是我许多年前就有的一个理想。去年十月,来到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就有了这个念想。结果,机缘未成,没有实现。今年六月,我再次来到和田策勒。就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我敬重的一位长者对我说:今天下午我们就上山。我说:上什么山?他说:上昆仑山。

我的心里猛地就热血沸腾。上昆仑山,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大愿望啊!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昆仑山从来都不只是山,而且是华夏文化的根、华夏文明的源,是中华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极高、极远、极大和极古。因为它是帝之下都、王母瑶池、天柱地维、黄河之源、万山之祖,是中华龙脉,是五千多年来中国人最天马行空的的想象。从《山海经·大荒西经》中首次出现“昆仑”一词后,它便气势不凡、神秘威严、旷古豪迈。“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山海经·西山经》中又说:“其光熊熊,其气魂魂”。屈原在《楚辞·涉江》中歌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从此,寻觅昆仑,想象昆仑,登上昆仑,就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寄托与伟大理想。《穆天子传》《庄子》《楚辞》《史记》都有其美丽而壮观的景象。黄帝食玉投玉,稷与叔均作耕,魃除蚩尤,共工触不周山及振滔洪水,鼓与钦䲹杀葆江,建木与若木,夸父逐日,禹杀相卿及布土,长生不死,窜三苗于三危,西王母与三青鸟,姮娥窃药,烛龙烛九阴,黄帝娶嫘祖,横山与有穷鬼,等等神话传说层出不穷。所以,《史记·大宛列传》中说:“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劈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

下午七点多,和田策勒还是日光明,天大亮。四野明媚,大地熙攘。我们出发了,预计两个多小时可以到达昆仑圣境板兰格景区。别提我的内心是多么得激动。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能上了昆仑。真的吗?我就能看见茫茫雪山、浩浩深渊?我就能看见司马迁说的醴泉瑶池、东汉画像石中的九头人面兽即神兽陆吾、敦煌莫高窟249窑画的西王母“戴胜、虎齿、豹尾、穴处”以及青鸟围绕?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这激动与幸福也有些来得太早太容易了吧?

汽车离开县城,十几分钟就进入了茫茫戈壁滩。苍黄阒静的亘古荒原上毫无一点生机。只有一条幽暗黑色的公路通向了无限前方的地平线。汽车在其上面飘浮运动着。路旁黑色高细的电线杆忽上忽下,游移不绝,仿佛初学作曲者画的五线谱,虽然些许整齐,但乱七八糟的唱不成个样子。侧目偶尔也可以看见远方有两三个黑点在移动,待汽车驶上前去,才是两三辆汽车在远在几百米之外的另一条公路上缓缓飘移。汽车行驶在这万古荒原上,人多少是有些寂寞的。寂寞的连车上的人都不想说话。仿佛人就是说上千言万语也无济于事。当然,前面公路两旁,偶尔,零零落落的,也可以看见,一群羊,几头牛,还有一两匹黑色的野驴子,也有停着的一辆汽车,不知是坏了,还是怎么了,偶尔,也有两三个人,在荒原上游荡,仿佛悬疑惊悚片里可疑的黑社会者。但是,这些根本对汽车里的人没有什么吸引力,却更加加剧了人的孤独感与寂寞感。

进山了,褐黄色的沙石山。道路弯曲了,上下缓缓起伏,仿佛汽车在海上漂。以为快到了。却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片葱绿茂密的新疆杨。是一片绿洲,有房屋街道,有庙宇商铺,才知道是一个村庄,或者是镇子。就这样,一会儿是荒原荒山,一会儿又是绿洲中的村庄和集镇,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好几个来回,让人觉得上昆仑依然十分遥远,到处都是人间俗境,岂能有了昆仑圣境?但是,我发现这些村庄集镇上的人和动物都生活得十分悠闲。那些羊,那些牛,都似乎不怕车,或悠悠散步,或低头吃草,或抬头远望,都不忧不惧,宠辱不惊。那些少年儿童,活泼自然,蹦跳灵动。那些妇女老人,路旁聊天,开怀大笑。那些汉子后生,扛着工具,开着电动,专注认真。我想,他们总是距离昆仑圣境很近,仿佛仙人仙物,不屑乱哄哄的外面世界,不顾你炸我袭的地球怪事。想着想着,汽车就进入乌鲁克萨依乡了,进入昆仑山景区的高古沧桑的石雕大门了,进入了博斯坦乡喀山草原。天尽管渐渐暗了下来,但依然可以看见圆润舒缓的牧场草原黑绿黑绿的,一群一簇的白羊花牛,还在旁若无人地悠闲散步,低头食草。车上的人告诉我,这里是策勒县境内的四个草原,分别是板兰格、亚门、帕卡、喀山。汽车驰骋过茫茫昆仑天路,终于穿行于无边无际的高原牧场,蜿蜒156公里,盘桓而上,终于到达昆仑圣境的板兰格景区了。

我多少有些失望。夜色中,远处一片幽黑,心想,这和我在老家吕梁云顶山和千年景区看到了景观有什么不同。我看见的都是灯火阑珊处的房车营地,骑马体验区,萌宠乐园,星空营地,度假木屋,昆仑酒店等等,哪里有什么醴泉瑶池、九头人面兽、“戴胜、虎齿、豹尾、穴处”的西王母和青鸟围绕?我十分怃然沮丧,和大家草草吃了晚餐后,就已经晚上十二点了。我闷闷然回到度假木屋蒙头大睡了。

第二天,一起床,已经早上八点多了。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我不由地大叫,看山昆仑啦,看见昆仑啦!

只见黄绿圆润的一座座山峰间,无边无际的云海雪峰纯洁圣白,高低起伏,壮观无限。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巍巍昆仑雪山、浩浩伟岸大昆仑!

九点半,吃过早餐后,我们坐上景区内的游览公共汽车,缓缓盘桓而上,到达海拔约3500米的“仙界之门”地乳峰。这时已经空气有些稀薄了。我忽然觉得有些高原反应了。我静静地坐在地乳山野外帐篷下的矮椅上,定了定心,缓了缓神,歇息了一会儿,我和大家缓缓攀登上地乳峰的最高峰,海拔3800米。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震惊,充斥着我的眼眶,充斥着我的胸怀。我终于仰望连绵不绝的雪域昆仑诸峰了。

亲眼所望,层层雪峰,无边无垠,深邃广远,浩大无底。正如《大唐西域》中言:“崖岭数百里,幽谷险峻,恒积水雪,寒风劲烈”。我看见的仅仅是昆仑山的北麓,仅仅是昆仑的一角。其实,它巨大无比,夹在新疆和西藏之间,从西向东延伸进入青海,绵延2500千米,是“中国第一神山”。自古以来,从来不缺少人类的攀登活动,但是他们都无法深入其内部,无法认识其全貌。要想全面了解认知它,至今依旧是天方夜谭。站在这里,我望着茫茫雪原,巍巍昆仑,终于明白昆仑山不是什么绚奇辉煌的神仙宫阙,它就是一座比一座高的、层层叠叠的、密不透风的大山。它里边巨石成堆,冰河广布,寒风凛冽,群兽横行。静静地伫立于此,我终于感悟到大自然的神奇与神秘,大德生道,大道生地,乾健坤顺,万物自生,自然永存。我突然惊讶中华文化与文明的伟大。中华文化最早解释“昆仑山”的本义是“众人在烈日下”和“宗庙”。这里的“昆”代表“众人在烈日下”,而“昆”代表“次序”或“宗庙”的含义。有人推测,昆仑山的名称,可能源于上古时期,当时众人(“昆”)在宗庙(“仑”)参加祭祀活动的场景。也有人解释,“昆仑山”的意思就是“圆形滚动”。这里的“昆”就是“圆形滚动”之意,而“仑”依然代表着“次序”。它告诉我们太阳与众人合为“昆”,即宗庙合为一的意境。它启示我们:“昆”就是神人合一,天人合一,大自然与人一体;“仑”乃“伦”也,就是“次序”“顺序”“秩序”。只有大自然与人融于一体,按“德”和“道”的“次序”与“伦理”运行,万物才能生长,自然才能永存,人类也才能亘存。它警醒我们:人必须对大自然,对万物众生,要有敬畏之心、悲悯之心、同情之心和羞愧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