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孝义先贤隔空喊话辩孝慈

□ 郭建荣

孝义在唐贞观元年以前叫永安。县志记载,该县历史上有两位孝星:一是邑人郑兴,他孝悌力田,割股疗亲,县名因此被钦改“孝义”,郑兴也被祀于学宫;二是寓贤郭巨,他埋儿保母,掘地获金,后被列入二十四贤孝,名震天下。由于他们的奇光异彩挑战了人类道德的极限,世上有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郑兴、郭巨舍己为亲,精神可嘉,孝感动天;而另一种观点认为郑兴、郭巨舍己杀子,沽名钓誉,违反人伦。对这种极孝行为,在孝义历史上也曾有不同看法,并在明代引发一起讨论。他们隔空喊话,各抒己见,至今言犹在耳,令人深思。

号称文直先生的乡贤赵讷,是明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曾任刑部、户部主事,其为官清廉,秉性俭约,教人以孝友为宗、实行副之。赵讷一直嫌邑人对郑兴礼遇不够,万历元年他利用邑西下坊村修葺龙天土地庙的机会,建议县令李守正加祀郑兴、郭巨二孝子,绘像供奉,并改庙名为“天经地义庙”。庙成,赵讷撰写《天经地义庙碑记》“寄农于乡”,以倡孝风。

赵讷写道:“有人认为身体是生命的载体,儿子是亲人的骨血,而郑兴、郭巨却以残忍的手段对己对子,实在令人不解。尽管他们能够舍痛奉亲,但这种做法并非亲人所能接受。奉养父母贵在尊重他们的心愿,而不仅仅是满足物质需求。从前曾子孝亲,一定要征询亲人的意愿,注重亲人的感受,即使昏厥于地,也要挣扎手脚向父母示安。对于自己的身体和子女,更不应刀戈相加,做无谓的牺牲;满足父母生活上的需求,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而不必自残自虐。此事亲人不可能一直不知道,一旦他们知悉子女的这种行为,会怎样面对自己的儿孙?伤其子孙实际上等于伤其父母,还谈何孝顺?所以郑郭之孝并非中庸之孝。”

对于上述意见,赵讷这样解释道:“凡事要看子女的心地。由于郑郭心中只有父母,没有自己,自然不会计较太多。孟子批评的世俗不孝之子有几种人:一种是只爱妻子而不顾母亲的人,一种是只知有子不知有父的人,还有一种是四肢懒惰而不顾奉亲的人,这些人怎样可以与郭巨埋儿的义举相比?当年章子之孝(指章父杀妻埋厩,章子遵从父志拒迁母坟的典故)也不被世俗所接受,而孟子却理解他、礼遇他。郑郭之孝确实是世俗之人难以做到的,如今我们既然祭祀他们,又何必怀疑他们的诚心呢?我只是想要大家以二贤之心为心,而不是要求大家非得像二贤那样做。”

这篇碑记明显降低了对圣贤的评价标准,将极孝之人与极端自私、懒惰的人进行道德比较,本来就十分牵强,以既已祭祀、何必怀疑为由要求人们将错就错、盲目崇拜更也有些荒唐。不过赵讷对郑兴的评论在其《明伦堂记》中更公允些,他说:“郑兴之孝虽然意念真诚,心底无私,然而用夫子之道衡量,还是不符合中庸之道、人伦之常的,所以并不被当今之世所看重。如果我们能从中庸之道出发,从良知良能切入,鉴达天下之事,即可达于神明、塞望天地、不断超越自己。”

其实,赵讷所代表的孝亲观并不被人们全部接受,即使同时代、同乡里、同阶层的人也有不同看法——贤乡张冕就是其中之一。张冕,明嘉靖十一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外郎,河南按察司佥事,廉明有威,人咸异之,德行文学远近推重。他在编纂《中阳独断》时一定见过青义村的郭巨墓,赌物伤情,颇有不平,遂以一首小诗《郭巨墓》表达了他的看法,词曰:

慈孝同一理,五伦无轻重。

忍将杀子心,博取孝亲名。

母食犹可充,子死不可生。

赐金保婴孺,岂云为孝旌?

张冕这首诗最直接的意思是说:忠孝悌忍善“五伦”中的道义无分轻重,且各自包含一个事情的两个方面。即以孝道来讲,既包括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也包括子女对父母的孝顺,两者不可偏废,像郭巨那样杀子奉亲的做法不仅谈不上孝道,而且根本就是惨无人道,这种沽名钓誉的做法根本不应当旌表,而且应当受到谴责。通过张冕的这首诗,我们还可以看出以下两方面的问题:

1、关于郭巨埋儿事件的真实性。对此,历史上许多人提出过质疑。南宋·林同《郭巨》诗就写到:“为养宁埋子,那知地有金?如何有天赐,且复怕官侵。”表达了作者对郭巨丹书得金的怀疑。明·林俊《见素集·卷二十八·郭巨辩》称:“尤无谓好事者将神巨于孝,不知说之邪陷巨于恶,教天下蔑之,巨始也。”认为郭巨之事纯属他人附会。综合各方面的信息,疑点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为母坑儿,既不符合慈孝之道,也不符合人伦;二是掘墓得金,纯属巧合,天下奇闻;三是天赐丹书,狗尾续貂,纯属人为。历史上郭巨墓也有多处,如河南内丘、陕西白水、山东长青、浙江吉安、山西孝义等。这些墓冢有些可能是后人为纪念先人所筑,有些是因名附会。前一段我到济南长青区孝堂山郭巨墓祠走访,得知这里经多次考古发掘,并没有证据显示这冢汉墓与郭巨有关。拉名人为地方争光似乎也是一种积习。

2、关于郭巨埋儿事件的荒诞性。历史上也有许多人都做过尖锐的批判。明·方孝孺在《逊志斋集·卷五·郭巨》中直接开骂:“巨陷亲于不义,罪莫大焉。而谓之孝,则天理几于泯矣!”明·林俊在《见素集·卷二十八·郭巨辩》也说:“巨埋儿,有诸曰慈孝一道也。世无亏慈而能孝者……况埋之耶?”对郭巨埋儿分析最精辟、最有趣的是鲁迅先生,他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中说:“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正如赵讷所题,孝亲本是天之经、地之义的事情,没有必要弄得这样血糊淋刺、惨不忍睹,也不需要弄得这样光怪陆离、诡谲怪诞,能为孝、善为孝、乐为孝才是孝道的精髓,如果让人难为孝、怕为孝、苦为孝,孝道怎么推行?

张冕是明嘉靖十一年进士,赵讷是明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从乡贤梁明翰的《重修普化寺碑记补》等资料来看,他们也可能有些交结。他们两人都关注和倡导孝道,但对孝的道德标准、行为模式以及推行方法理解不同,态度不同。正是这种争鸣,成就了孝义文化上的千年佳话。至于孰是孰非,孰长孰短,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也是历史名人所产生的文化现象。

笔者曾为政协委员,2020年4月孝义市“两会”的主题是“奋力开启高质量转型发展新征程、奋力进军全国百强第一方阵”。当时我为了鼓舞士气,助力远征,曾写过一首小诗:

七律·奋战新征程

瀚海横流起飞鸿,孝行义举傲苍穹。

窃嗤郑兴不丈夫,奉母何须割股肱?

产学研销生利润,融投管退写乾坤。

千帆竞发乘风力,百舸争流逐群雄!

现在来看这首诗虽难免有追风应景之嫌,但还是说明了一定道理。献丑于此,或许能对大家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