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40年,人到耳顺。往事如烟,回首已成过往。梦回1985,未来已来,总感过去未去。
山那边:解家坪村走出的两代追梦人
我出生于交口县川口公社穆家渠村,祖籍却在20里外的康城镇解家坪村。这两个隔山相望的村落,就像两枚书签夹在我人生的扉页。1962年至1982年的20载春秋,我在穆家渠的黄土窑洞里数着山月,直到吕梁师专的录取通知书为我推开山外的门。
父亲解玉民的一生,是一部浓缩的乡土史诗。经历了新旧社会交替的动荡年代,吃过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目睹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淫威,亲历过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的巨变,感受了新时代带来的新生活。1937年秋,解家坪村的老槐树刚挂满槐米,伴着抗日烽火降生的他,7岁便被过继到穆家渠王氏门下,从此更名王治良。在养父母的苛责中,他像崖畔的酸枣树般倔强生长,44载寄人篱下的光阴,直到1988年才携全家重返故土。
穆家渠四面黄土山,村民背山面河居,旱塬薄田上流传着“没加就去”的谶语。小时候,我常坐在家门口看山,山山相连,连绵不绝。山那边有什么?成了一个谜。母亲说:“山那边住着神仙,穿五彩绸缎,吃雪白糖糕。”父亲说:“要想走出大山,你就给咱好好念书,将来成了公家人,就能走出山外看世界了。”母亲的童话与父亲的箴言在山谷间回响。我曾坐上老牛车,颠过十八道弯。结果是山外有山山连山,村外有村无尽头。听着父母的唠叨,懵懂的我在心里埋下读书的执念。
作为农民的父亲,在贫瘠土地上创造着奇迹。他一年耕种30亩薄田,却以超人的毅力,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十年九旱的年景里让粮仓常满。1983年秋,他上交近万斤公粮时的大红奖状,至今仍在记忆里猎猎作响。这个识字不多的庄稼汉,当过会计、保管员。不仅会做豆腐、做醋手艺,还擅长吊挂面。他用吊挂面的绝技写下生存智慧。深夜三点,面窖里游动的烛光是他独舞的舞台:揉面如抚琴,拉丝若抽茧,五更时分,千缕银丝便在山墙上织出晨光的经纬,也织就生存智慧。正是这双布满老茧的手,让全家在1976年就拥有了“四大件”:飞鸽自行车、上海手表、红旗缝纫机和牡丹收音机。他教会我“手艺就是活路”,上海表滴嗒滴嗒声不断丈量着走出大山的距离。
母亲在生育我们兄妹后成为计生模范。在我和妹妹同班读书的岁月里,父母的辛劳化作刻骨铭心的教材。1981年秋,妹妹率先考入吕梁卫校;次年我攥着师专通知书站在吕梁山巅。也许,在现在人看来这根本就算不上啥,小小的“吕梁师专”也不是啥出名高校。但在20世纪80年代,“吕梁师专”在吕梁山上可谓响当当的名字。它不仅是吕梁第一所大学,也是吕梁山唯一一所名副其实的大学。而我一个黄毛小子能从交口偏远山沟里走出来,一夜之间由农民变为市民,由丑小鸭变为金凤凰,当上了一名堂堂的大学生,实属我人生命运的大转折,这也成就了父母最好最美的心愿。
2005年父亲临终时,颤抖的手摩挲着我们的毕业证书,浑浊眼眸倒映着山外的星空。如今86岁的母亲守着老宅,山风掠过空荡的挂面架,依然回荡着父亲拉面的节奏。当年翻越十八道山梁的艰辛,在高速时代已缩成转瞬,但父亲额角滚落的汗珠,永远在记忆里闪着盐晶的光。这光芒曾照亮穆家渠的寒夜,最终指引我踏上了永不停歇的追梦路。
师专三载:被文学烙刻的生命年轮
1985年的吕梁师专三年,犹如黄土高原上深刻的沟壑,永远镌刻在我的生命岩层。48个文学青年在理想主义底色中开启的精神远征,当“圆梦文学奖”书页泛黄、“圆梦讲堂”余音回荡时,才惊觉这段清贫而丰盈的岁月,早已成为吕梁学院最鲜活的文脉图腾。
那座未完工的诺亚方舟里,三层教学楼吞吐着知识的晨昏。底层实验室的试管与顶层阅览室的典籍在楼梯转角对话,未封顶的宿舍楼裸露着钢筋骨架,二楼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在月光下洇成水墨瀑布。17.5元饭票构成的生存方程式中,每个窝头需佐以半章《离骚》,每匙土豆烩菜要拌进三页《文心雕龙》。男生们蹲成哲学圆圈论道时,女生的搪瓷碗正将《诗经》的温度带回潮湿床帷。
康序老师踏着霜色而来,将泰戈尔的诗笺裁作御寒的裘。青年教师们围坐的水泥台阶在冬夜渐次开花——景国劲用魏晋风骨熬制精神姜汤,李大伟以盛唐气象煨热迷茫眼眸。当王谦泰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第一条文学纪年线,我们便踏上了穿越三千年的时光甬道。先秦的《关雎》在青铜纹样里振翅,盛唐月光从李白酒盏溢出,鲁迅的烟斗灼穿旧中国夜幕。这艘停泊山坳的文学方舟,以课程表为罗盘载我们摆渡文明长河。
在语言课堂的双重解码中,我们既在青铜器上破解甲骨密码,又用显微镜剖析白话文基因链。发现“关关”不仅是雎鸠和鸣更是汉语音韵的原始图腾时,方知仓颉造字的粟粒仍在唇齿生长。那个捧着饭碗在阅览室流连的眼镜少年不会想到,窝头碎屑正与《追忆似水年华》的马德莱娜蛋糕发生质能转换。80年代特殊重力场里,托尔斯泰的农庄与吕梁梯田互文,海明威的冰山漂浮在东川河薄雾中,笔记本记录着千年文学核聚变。
当《高山下的花环》带着猫耳洞硝烟席卷校园,传阅的《十月》杂志总缺页,梁三喜的欠账单凝结着全班男生的泪渍。靳开来抚恤金激辩中,景国劲老师写下“崇高始于卑微”的粉笔断痕,让我们触摸到英雄主义的体温。张海迪轮椅碾过良知的那个春天,躲在角落的姑娘颤抖着读“是颗流星就要把光留给人间”,镜片后的泪光照亮我们捧着教科书的手何其富有。从此,《战争与和平》扉页间开始夹着山区代课老师的来信,托尔斯泰的长句与黄土方言在批注里和解。
军分区电影院的铁门吱呀开启时,第二课堂便拉开帷幕。哈代的威塞克斯草原投射在斑驳幕布上,娜塔莎·金斯基饰演的苔丝在麦垛间奔跑,惊觉文学课的宿命论竟在光影中显形。纸页比粮票金贵的年月,我们发明阅读经济学:半本《战争与和平》换两节书法课,《红与黑》残卷抵一次演讲听众席。当粉笔在水泥地摹写《兰亭集序》,钢笔水正渗过作业本临摹《神曲》韵脚。这种置换术让每本笔记都成为微型的亚历山大图书馆。
1983年春风掠过蜡纸钢板时,《探索》创刊号正在油印机上分娩。凤山的《麦收之后》、晋明的《秋叶》、保平的杏花小说,在油墨清香中构筑文学乌托邦。《吕梁文艺》刊登《杏花姐》那日,欢呼声惊飞东川河白鹭——稿纸格线间的跋涉终获史诗注脚。这座乱石滩上的校园,实为连接农耕文明与现代性的摆渡船。李旦初老师推开教室木窗,让沅湘之风吹散我们身上的土豆味。当结构主义理论撞击吕梁民谣韵脚,突然读懂这座校园的精神密码。
四十年后回望,“吕梁师专现象”实为特殊时空的化学反应:军大衣与雪莱诗集共振,窝头碎屑与《罪与罚》铅字发酵,露天电影院的泪水与书法墨香浇筑出兼具士人风骨与先锋意识的群体肖像。那些幕布明灭间的审美启蒙,半支蜡烛完成的灵魂摆渡,终将证明文化生命力恰在贫瘠土壤里长成深邃根系。
当年在窑洞读《百年孤独》的姑娘说:“当六书原则与魔幻语法碰撞,我看见了比马孔多更辽阔的雨季。”这或许正是师专三年最珍贵的馈赠——在历史裂变的断层带上,左手承接《班主任》的伤痕,右手已触到《乔厂长上任记》的春风。食堂讨论存在主义的清晨,裹被背诵楚辞的寒夜,实为青铜时代最后的火种,在现代化巨轮启航前烙下永不褪色的精神胎记。
师道长河:三尺讲台外的星辰大海
1985年秋,贺昌中学的梧桐叶簌簌落在教案本上,我以教师身份迎来首个教师节。青砖教室的斑驳光影里,总浮现着岳父费书林伏案批卷的身影——这位吉大历史系高材生,1961年背着行囊扎根吕梁,用56载光阴铸就师魂丰碑。他是吕梁首位特级教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却将副县长提名视为樊笼。1984年面对组织任命,他自费拍电报坚辞:“损公利己我于心不安。”2017年临终时仍攥着泛黄的备课本,褶皱里浸透半个世纪的粉笔霜。
从三尺讲台出发,我的人生轨迹蜿蜒于司法、城建、政研的经纬线上。办公台历翻过40载春秋,50余枚奖章静默成岁月的结绳:由我主编的《吕梁建设法律法规汇编》成为全省建设行业圭臬,五年改革调研编撰了400篇成果文章,助力吕梁深改跻身全省前列。每当子夜伏案,总能听见岳父批改作业的沙沙声——那支拒绝权柄的钢笔,始终在纸上书写着精神坐标。
1986年冬与妻相恋,从此与岳父结下31载情缘。他自编的历史教材里藏着黄土的密码,1982年高考历史成绩超越省及格率174%的奇迹,实为三千桃李对师道的回响。2017年惊蛰,我背起行囊重走岳父的“吕梁教案”之路,在碛口古镇第3650碗刀削面升腾的热气里,突然读懂文明传承的真谛:将土地的温度揉进时光的酵母。
行走吕梁既是地理丈量,更是精神拓荒。安国寺唐柏与晋绥军号形成时空对仗,玄中寺银杏下百万点击量的“吕梁发布”,让沉睡的史诗在现代血管奔涌。300余篇游记、19篇《云梦风雅》文章、2部专著,这些行走的注脚与岳父1961年行囊里的枫叶书签遥相呼应——背面“此心安处”的墨迹,正与三维地图上的吕梁山脉共振。
四十年同窗重聚,“瓦大”学子鬓角染霜仍煨着文学火种。我们把十年一聚谱成四部曲:青春奏鸣、反哺叙事、薪火赋格、岁月交响。当《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旋律再起,皱纹里的泪光折射出整个时代的星河。
整理岳父遗物时,那张褪色车票夹着的不仅是枫叶,更是穿越甲子的精神琥珀。高速列车呼啸穿过十八道弯隧道,我看见两个自己隔窗相视——抱着教案疾行的1985年青年教师,与标注2025年数字地图的行走者,在量子比特震颤的元宇宙里完成传承交接。
站在时空褶皱处回望,吕梁师专的讲台依然泛着1985年的木漆光泽,“圆梦文学”铅字在数据库深处散发墨香。当岳父的电报墨渍与AI算法共舞,我们终将领悟:未来从来不是降临的时刻,而是认知边疆永不停息的拓殖。正如那辆穿越时空的列车提醒我们:人既是时间的囚徒,亦是它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