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艺副刊

老槐树

□ 边草

关于村子里的老槐树,我想了很久,似乎从见到它就开始想了,想了二十多年,现在却越发觉得模糊了。偶尔回到村子里,看见它时,被围困在房屋堆建的小圪崂里,原来那些虬枝卧龙的枝干少去了许多,树冠变得秃小而单薄,蜷缩着。像一只落魄的神兽,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也许终究抵挡不过衰老和死亡。我很是感伤,一切都不是熟悉的模样,仿佛在时间的流里倒退了,陌生而不甘于接受。

总觉得老槐树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悠远而通灵。没有谁能说清楚它什么时候就生长在了那里,临河的一块空地上,根须一定早已经触及到了大地和河流深层。树冠遮住了偌大一片天空,树干坚实而粗壮,一片一片的龟裂就像是龙鳞。我曾无数次幻想抱住树干,却总是蛤蟆吃天,小时候太小,现在还是没能长到足够大。听爷爷说,从他记事树干就那样粗大,一直没有变化。爷爷已经去世了近二十年,我也成长了二十年。爷爷的上辈人怎么说,我忘了自己是不是问过,父亲说“千年的龟,万年的鳖,不如老槐歇一歇”。我猜想,那该是怎样的久远,比爷爷出生的宣统年还要早了多少年,岁月太悠然了……

树老是要成精的,我总觉得这个“精”字太坏,从来也不愿意把它加给老槐树。对于老槐树,我是有感情而心存敬畏的。那是一个小岔口,一条小涧沟和黄河的交汇处,老槐树长在岔口东南一块较高的土地上,下一道小坡就是黄河。黄河畔上这样的岔口总有些特别,光照和风都很充足,特别是在绿色的、生长的季节,阳光格外明朗,风格外通透,沾着微微湿气,混着“哗哗”流水声,像极了一个灵动而阴阳交会的处所。老槐树一定是得了这样的灵气的,经历了多少风雨人世,一直苍翠、繁茂、遒劲。

在村子里,人们是把老槐树当了神灵的,常常在它的脚下烧纸敬香,或者祈求佑护,或者发送“杂物”。村子里的传说中,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遭扰祸害人们生活,告诉了老槐树,慈善而神灵的老槐树定然会把这些邪毛野鬼们“收尽”了去。小时候上学,晨读很早,路过老槐树时,常常看到树底下堆着三五个馒头大的小土堆,周围是燃烧过的香纸的灰,泼洒过的酒水的湿痕,还有掐放下的水果、馒头、饼干之类的供品。老槐树一定是领受了,它是全村人的庇护。不知道某一家的老人是否因此得以起死回生,不知道某一家的小孩儿是否从此不再夜间哭闹,我现在还清楚地记着那些张贴在老槐树上的黄表纸上的奇怪话语: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皇皇,过路的人看一看,一觉睡到大天明。母亲说,这样的东西最好少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这越发使我觉得奇怪,我也不敢再去多问,一个人走过老槐树的时候,总觉得后背心阴风森森。

说也奇怪,老槐树底下或许真还是个不一样的地方。我和哥哥是双胞胎,按说是会有心灵感应的,这种心灵感应到底会怎样,似乎从来也没有过太玄乎的表现,但有一点,却是我一直都无法理解的。冬天上学早,天还很黑,兄弟两个相跟着走,路过老槐树底下时,无论走在前面还是后面,总感觉不到是两个人,后背心一样的紧。这样的情况,如果换在另一个地方,或者换另外一个人,就不会觉得有多么害怕了。我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因为我们兄弟之间的“感应”,还是老槐树底下确实“不一般”。现在想起来,那害怕仍旧真切,风冷冷的吹,河道里突然“咔嚓嚓”一声断裂,心乱跳着,后背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紧而冷。

对老槐树的敬畏,我现在思想,大概主要因为它的古老和长生。人生脆弱而短暂,老槐树的强健让人们感觉神秘和向往,对神秘不可理解、想要而不能得到的东西,人们总是会膜拜敬仰的。村子里的人大都很虔诚,敬畏村庙里供奉着的白龙大王,敬畏黄河,其次就是这老槐树了。记忆中,无论哪家的老人下世,出祭路过老槐树,孝子孝孙们总要跪下来焚香烧纸、磕头祭拜。多少年了,一直这样,没有谁家例外。老槐树底下还真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这种“不一样”,也就是在“不一样”的时候,如一位威严的老人,威严之后便是和蔼和亲善了。在普通日子里,尤其是在炎炎夏日,在白天或者初夜,老槐树底下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从后滩劳作回来,老槐树底下是进村的第一个站口。巨大的树冠伞一样撑开,浓荫下,人们坐下来,或者拄着锄头、老䦆、铁锹、耙子站着,三个五个说笑,说墒情,说苗种,说张家的姑娘李家的后生,说人情冷暖世事变化。总有几个人嗓门很大,声音散开去,很响很远。老槐树北边是一口老井,焦渴的人们去井里汲水,抱着桶或者拿了碗灌下去,井水清凉爽口。

时间渐进中午,川道里一片安静。河水奔流不息,“滑皮”上浪头一个连着一个,泊在河湾里的几只木船,随着水潮有节律地上下起伏着。浓密的树荫下,一个外乡人睡着了,枕着鞋,打着呼噜。几星点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随风飘摆,几点明丽,几点婆娑。“叫枣红”(蝉)远的近的,使劲叫,声音辽远而久长。

再过一阵子,川道里就该热闹了,浮水的孩子们一群一伙,嘶喊着追逐、嬉闹,裆下吊着“牛牛”,浑身黑的像个泥鳅。外乡人被吵醒,树荫下,年轻人们摆开了麻将桌,也有呼喊着“工德来才”的,四五个中年男人打扑克,另一边坐着几个老人,依着拐杖,吹着风。河畔上的午后太热了,风尘不动,也只有这老槐树底下是个清爽、热闹地方。

入夜时候,还有人出来,拿着艾草编扎的“辫子”。老槐树底下弥散着艾叶燃烧的芳香,蚊虫就不敢来了,悄悄飞到了别处或者飞回到水域里去了。河里水小的时候,河湾里会倒映出天上的星星和附近人家的灯火,光影在水面上浮动漂摆,那是另一种美和诱惑。

发洪水的时候是老槐树底下最热闹的时候。树周围,树荫能遮盖到的地方几乎全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浑浊的河水灌满河槽,猛兽一样冲打着两岸,河面像煮沸了的锅,径流处,恶浪小山一样翻滚。小孩子们是最高兴的,跳着叫着,看河里漂来各种这样的东西,柴草、棍棒、木椽子、碳疙瘩,一棵棵连根拔起的大树,一条条淹死了的猪和羊,捣毁了的家什物件,瓶瓶罐罐,鱼虫鸟兽。谁家的孩子跑丢了,大人们焦急地寻找。老槐树岿然不动,静观周围一切,等待着河水涨或者落。我记忆中最惊骇的一次,是洪水打翻杨老头供桌那次,水特别大,水带来的碳疙瘩特别多。精壮的男人们正扛着网子立在老槐树下的小土坡上捞碳,小土坡上早是齐腰深的水,水突然又涨了,像锅里暴溢的面汤汹涌了来,一下子就把两只泊靠在岔口上的木船塞进了涧沟里,死死卡在了两棵榆树和一堵石墙中间。捞碳的男人们像饺子一样没在了水里,然后又一个一个冒出脑袋来,惊慌地逃到岸上去了。水已经到了老槐树根部,树干也被淹没了一截,人们拖着泥鞋泥腿赶紧跑到了更高一些的地方。老槐树仍然不动,那样的场面,也许它已经经见了太多。

洪水常常会冲毁田地和庄稼。老槐树往北一带,以前也有很大一片土地,后来被洪水和“漏峁”的秋水冲走了;而老槐树往南,却因为老槐树的庇护,一直完好地存在着,一带土地,一片老街。这是老槐树的恩泽,人们有目共睹,它终究是慈善而……我不知道该用怎样一个词语来表达它,它的高大、恩泽和有力量。它守护着村庄里的一些事物,如同守护着自己的子孙后辈。

不像村子里那些长着刺的洋槐树,满枝满叶爬着黑乎乎、油乌乌的蚜虫,老槐树是很爱洁净的。它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都干干净净,夏季青绿,秋季金黄。我从来没有看见它黏滞过哪怕一丁点的害虫,人们完全可以安心地,在它树荫下吃饭、喝水、静坐、玩耍,鸟鸣轻快,风儿清新。

六七月间,老槐树是要结槐米的,那“米”是浅绿色的花蕾。我曾无数次站在老槐树底下,举着头看树上一簇一簇的槐米。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可以治病的良药,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老了的槐树结槐米而不开花。槐米生长一段时间,会被看槐老人采摘下来。看槐老人精瘦而敏捷,搭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在凌空的枝干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槐米一簇一簇落下来,掉在地上,被人捡起来放进箩筐里。这是我小时候见到过最特别的采摘,比打枣和偷桃有意思得多,我常常在放学回家路过时候看,一看就到黄昏就到天黑。后来,我知道了“国槐”和“槐米”是怎么一回事,便更加喜爱这老槐树,想象它是得道的仙家,白眉白髯,能医病医疾,能救苦救难。

对于老槐树,我一直是这样心存神秘、敬畏和幻想的。其次,还有对美好过去的记忆和怀想。可现在,一切却让我感伤了。

回到村子里的某一天,我站在老槐树下发呆,树冠像一只秃了尾巴的草鸡。我暗暗忧伤,我不敢想象那些枝干被砍断时是不是渗出(或流出)了殷红的液体。小涧沟被填平了,盖起了几座平房,南边的土地也被地主家卖给了一个秃顶而满脸胡茬的男人,修楼盖房只是迟早的事情。老槐树的命运,就这样在沿黄公路修通后的近十年里,发生了残酷变化。淳朴的人们也跟着外来的气流浮躁了,在物欲和利益的驱使下,老槐树终于被没有了敬畏和信仰的心灵一点一点逼进了圪崂。

我心里发着狠。老槐树依然不动,像一位隐忍而包容的老人。它是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