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 化

故 乡 古 事

□ 雒小平

我的故乡离石区坪头乡呼家山村,坐落于马头山麓黄土高原腹地,全村几十户人家,散落在一道斜卧南北的山峁上,鸡鸣犬吠,炊烟袅袅,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画,就像一首诗,就像一支歌……

传 说

在故乡,祖祖辈辈流传着古老的传说。

传说很久以前,村西前头湾住着一户富裕人家,富的“提起啥来啥有十万”。因主人姓呼,人皆称其为“呼十万”,村庄为呼家山。传说呼十万鼎盛时期地域广阔、家财万贯,可谓富甲一方,威名远扬。他家的毛驴队到几十里远的集镇去粜粮,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儿,前面的已经粜完粮食返回来了,后面的还没有动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呼十万得罪了朝廷,被朝廷架起大炮摊了土坪。

江山更迭,沧桑巨变,后来虽然村庄易了主人,但村名却一直沿用下来,呼十万的故事也一代代流传到现在。

前头湾一带背依大梁,面向山谷,地势开阔,左右逢源,传说这里就是呼十万家住过的地方。上世纪六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村人还在那里发现过陶罐、瓦缸、石臼、火炕和燎灰等生活遗迹,证明传说不虚。前头湾以西三四里许有一个叫高棱门的地方,传说是呼十万家的西大门。前头湾底部桑树坪崖下还有一眼古老的泉水,传说是呼十万家的泉井,我小时候还跟大人们到那里担过水。

也许是因为贫穷的缘故吧,故乡人一直因有这样一位财主古人引以自豪,老老少少至今津津乐道,并且把它当作了教材,若是有人炫富或浪费,人们往往会以“把你发得像呼十万”来揶揄和奚落。

故乡的后沟里有一眼石窟,酷像一口大水缸。家乡方言管水缸叫水瓮,所以人们将石窟叫作“石瓮子”。石瓮子的口径约有五六米宽,传说深有“七灯杆一耙”。每年后山降雨,山洪暴发,湍急的洪水从石瓮子上方倾泻而下,将瓮里的淤泥冲走,形成深潭。进入秋季,潭水清澈,成为全村人畜饮水的天然水源。后来,公社在后沟里修起了水库,阻断了山水,石瓮子被泥石塞满,从此失去了往日的神秘。

在村底大沟的河槽中央,还有两方巨石:一方酷像墨锭,一方俨然笔头,旁边还有一个石窟像似石砚,相映成趣,妙若天成。老人们说,那神石能保佑村里出文化人。故乡土地贫瘠,经济落后,虽然难以出“文化人”,但永不枯烂的石头,见证了古人对文化的殷切期望。

古 庙

故乡一共有三座古庙,一曰山神庙,一曰显圣庙,一曰观音庙。三座庙宇中,显圣庙规模最大。

显圣庙雄踞在村西高山顶上,飞檐凌空,恢宏壮丽,煞是威严。庙内塑有刘琨、祖逖和慕容公式三座神像,乡人崇敬地称为显圣爷三兄弟。刘、祖、慕容三人为五胡乱华时期著名忠臣,在马头山方圆三十里内民众多有祀奉。乡人对“显圣爷”情有独钟,不仅逢时过节都要上香祭祀,就是平时有个七灾八痛,也要到庙上祈祷禳解。尤其是遇上天旱,还要抬着显圣爷的塑像巡游祈雨,人们裸着双脚,戴着柳冠,敲着锣鼓,一直要走上几十里山路。

显圣庙由故乡和邻村赵家山两村合建。呼、赵家山地理毗连,土地相接,两村人亲如一家,过去合称“两村一社”。“远亲不如近邻”,至今两村人仍以“上邻下社”相称,修庙唱戏总是一呼百应,通力合作,神庙成了两村传统友谊的见证和友好往来的纽带。

观音庙建在横跨水沟的涵洞上,规模也不算小。庙内供奉着玉皇爷、关老爷、龙王爷和观音娘娘等神公式,一排四间砖窑前带檐廊,油漆彩绘,雕梁画栋,在以土窑洞为主色调的山区农村,也算是奢华的建筑了。记得幼时与伙伴们去担水或挽草,归来时常常在庙坪上休息。那时,神庙已是满目破败了,但庙院还歪歪斜斜躺着几通古碑,殿内还有残存的壁画和神像。神像神态逼真,形象生动,壁画精美细腻,色彩绚丽,那朵朵祥云,栩栩人物,以及瑰丽神奇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常常把我引入到忘我的境界……

相比之下,山神庙似乎简陋多了,印象中只有一间半深的窑洞,掩映在村南偏僻的黄土山梁之间。故乡地处山区,过去曾经野狼成群,常有人畜遭受伤害,因而民间有尊狼为神的习俗。在乡人的心目中,似乎“山神”就是狼的尊称。尊物为神,我曾亲耳听人说过,也曾亲眼见过母亲在谷子地边敬过雀神的。将狼奉为山神,祈其护佑人畜勿受伤害,亦是山里人淳朴的愿望。

神庙承载着乡村文化和村民的信仰,长久地发挥着教化的功能,乡人对神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根深蒂固的敬畏。时至今日,虽然神庙毁坏多年,但村里仍然坚持唱神戏的传统,老年人仍然保留着敬神的习俗。

古 树

故乡有两株老檀树。老檀树生长在村东三四里远的檀树洼,我小时候去檀树洼挽草、捡黑豆时多次见过。

檀树是一种慢生树,古代在黄河流域广有分布,诞生于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伐檀》就是明证。因檀木是建筑和制造家具的优质材料,所以遭到历朝以来近乎疯狂的采伐。于是,在不绝于耳的坎坎声中,大片大片的檀林消失了,到了明代中期,檀树在我国北方已经沦为稀有树种。在广大山区农村,檀树更成了不知为何物的稀罕树。

老檀树生长在檀树洼的地畔边,依畔临沟,比肩而立,就像两位威风凛凛的树将军。记忆中檀树在四五月间开花,七八月间果实成熟。檀树的果实像豌豆粒大小,孩子们俗称为“檀檀”。檀檀刚坐果时呈青绿色,后来逐渐变为金黄色,成熟时的檀檀呈黑褐色。檀檀虽然个小肉薄,但口感绵软,味道甜美,常记得儿时和伙伴们去檀树洼挽草,歇息时就坐到树杈上摘檀檀吃。捋一把黑油油的檀檀揉进嘴里,果肉与果汁共香,果核伴涎水飞溅,这在缺吃少穿、一块小小糖果都属奢侈品的年代,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包产到户之后,据说土地的新主人为了做盛放粮食的木箱竟然将檀树伐掉。历经百年沧桑的老檀树,就在一位农民的利斧面前訇然倒下了。

寨子梁后面坪公式上,还长有一棵老杜梨树。杜梨又名棠梨和野梨,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种,据说现在的梨树就是由杜梨树嫁接而来。记忆中杜梨树有一抱多粗,两三丈高,树冠庞大,花色洁白。杜梨果实个小味涩,在缺吃少穿的年代似乎不太受人们喜欢,自然杜梨树也不被人们重视。如今杜梨树早已无声消失了,但黄土山梁上那一束雪白的芳菲和婆娑的葳蕤,永远摇曳在我的心田里。

据人们回忆,山神庙院原来也长有一棵古松树。古松树有柏木水桶般粗细,树干笔直,枝叶茂盛,高达三四丈以上,山风吹过,老远就能听到交响乐般的声响。令人遗憾的是,上世纪困难时期,老松树被集体伐倒卖掉,为了解救村民,坚韧的古松作出了慷慨的牺牲。我常常想象,那一团如盖一般耸入云天的绿荫,曾经是一道多么生动的风景!

据老年人们讲述,在很多年以前,故乡曾经是一个森林遍野的地方。相传在同治年间修观音庙用的木材,就是从不远处的马家咀打来的松柏树。马家咀上面的寨子梁,相传过去山高林密,曾有人在夜里望见林中有亮光闪烁。“豹子一盏灯”,人们猜测是有豹子在夜间出来活动。无独有偶,在故乡与赵家山村的交界处,还有一个叫“豹子公式”的地名,辈辈相传那里古时森林茂密,常有豹子出没。

檀树洼,杏树洼,桃树峁,柳树峁,栾树咀,桑树坪,旺林沟,榆树圪坝……仅仅从这些地名上,你就可以联想到在若干年以前,树木葱茏、山清水秀,故乡曾是一个多么美丽迷人的地方。

后来由于人口增加,“以食为天”成了生存发展的硬道理。于是在多打粮食的旗帜下,耕地不断扩张,森林不断萎缩,最终,成片的树木消失殆尽!就连威武的檀树,苍劲的杜梨,挺拔的古松——故乡最后的奇观,也在我们的视线中远去了。

每每想起,都令人唏嘘不已。

古 泉

村底有一条小沟,名字叫井沟。在井沟向阳的山崖底,一溜儿有好几眼泉井。

传说明嘉靖年间,薛姓村民从临邑迁来,发现后街有一泓泉水,于是就近在泉水旁边凿穴而居。后来,泉水干涸,薛姓家族便在底部不远处新开了一口泉井,故名为“新井”。再后来,随着家族人口的繁衍和牲畜的增加,一天仅能流出十来担水的新井,显然不能满足人畜用水的需要,于是陆续又在沟底掘出了好几眼新的泉井。

泉井多了,自然需要区分,人们便给它们分别起了形象的名字:新井,吊井,明井,爬爬井,拐拐井……记忆中,这些老泉井幽深黑暗,嵯岈难行,流水量小。有的深达八九丈,崎岖难走;有的低矮狭窄,仅能容一人爬行;有的一天仅能流一两担泉水。相比于吃水充裕的地方,这些泉井实在不值一提,但对故乡人来说,它们曾经是那么的珍贵和重要!

故乡地处干旱山区,环境恶劣,十年九旱,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以吃水难著称于世。那时流水量仅有十几担水的泉井,对于拥有400多人口和200多头牲畜的村庄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为了解决饮水困难,故乡人曾动员大量人力打过坝堰、挖过深井,但都无果而终。全村人畜吃水,全赖着大沟的几个石窟。由于人畜共饮一窟水,被外乡人戏为吃的“羊尿水”。若是遇上干旱少雨的年份,往往春二三月石窟即已干枯,人们不得不翻山越岭到十几里远的地方去挑水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吃水贵如油”的苦难现实,孩子们自小耳濡目染,大人们起早摸黑去挑水,他们自然也不会坐享其成。于是在课余饭后,井沟便回荡起了孩子们守水的吆呼,沟深泉冷,空旷寂寥,胆小的孩子需结伴才敢进入黑洞洞的井内,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提着水桶,蹲守于丝丝缕缕的泉流旁边,阴森恐怖有如与世隔绝一般。尽管如此,那时民风淳朴,人心向善,若是谁家来了亲戚急用,或者孤寡老人前来取水,大伙儿都会主动让与别人先来舀水。

改革开放后,家家户户打了旱井。去年,村里又在大沟钻出了深井,白哗哗的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吃水难的历史从此一去不返。曾经热闹的井沟,也早已归于沉寂。然而,吃水难的历史,永远铭刻在故乡人的记忆之中。

星转斗移,日月轮回,孕育于黄土地的故乡古事,一定还会一代代流传下去,与浸润了先辈生命和汗水的故乡相依相伴,直到天荒地老……